張衡點了第三根菸,動作嫻熟地推了推眼鏡,視線輕柔地落在歐陽菲菲臉上,口吻平靜地說道:“菲菲。其實許多事兒,我們根本無能為力。”
未等歐陽菲菲出聲,張衡繼而說道:“也許當年的你認為我利慾薰心,覺得我為了賺錢和升職可以放棄自己的尊嚴與底線。甚至是人格——”
“我沒去過你家。但聽你那些年的描述。你應該出身於小康之家。起碼吃喝不愁,對你也很寵愛。只要你要的,而你的父母能做到的。都會滿足你的要求。在很大程度上我父母和你父母一樣愛我。可他們沒有太多能力來愛我——”張衡彈了彈菸灰,遂又推了推因垂頭而微微下滑的眼鏡,平緩地說道;
。“上小學的時候,我每天上下學要步行一個鐘頭以上。中途多數是山路,冬天夜晚長。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上學。你也知道我一到冬天就容易生凍瘡。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子。上了高中就過上了住讀生生活。也許對許多家庭環境好的孩子而言,住在學校就享受不到父母的關愛與照顧了。吃學校那對他們而言形同煮食的飯菜。住沒家裡沙發舒服的硬板床。可對我而言,住讀那幾年是我十八年人生中最幸福的。我終於可以起床五分鐘內到達教室。住上不漏風漏雨的房子。”
“和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你知道我當年的生活有多苦。而是我家都窮成那樣,父母還是一如既往地到處借錢供我讀書。遭過不少親戚的白眼。也被債主上門討過債。連小我八歲的妹妹也小學畢業後就除外務工掙錢供我讀書——”
啪嗒。張衡點了第四根菸。
“你一直覺得我讀書好。其實讀書對我而言不是目的。畢業後獲取一份好的工作,努力賺更多的錢證明我父母當初的選擇是對的。妹妹對我的付出是可以得到回報的。所以我不能像你那樣遇到不公平就打抱不平。受了氣便全力反擊。幹得不爽就大叫大鬧。你的本地人。你丟了這份工作可以再換另一份。哪怕空手回了家。你父母也會照顧你,給你飯吃,給你零花錢。我沒有。我每年回家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然後五六個小時的大巴。不怕你笑話。下了大巴我還得坐幾個小時的馬車才能到家。”
“我窮怕了。我爸媽也窮怕了。我妹妹那會兒當童工,一天工作超過十六個小時。每天睡眠不足八小時。瘦得像根豆芽。聽說在車間累倒過好幾次。但她一直咬牙硬挺。因為她說哥哥是家裡唯一的希望。不論如何也要供哥哥讀大學,以後找份體面的工作。否則家裡一輩子都要受窮。”
“我今年三十二歲。當上了之前咱們那家公司的總經理。拿年薪。算上分紅大概有一百三十萬。每年花五十萬供妹妹在美國讀大學。和於靜住的那套房子是我自己花錢買的。沒用過她家一分錢。包括家電。父母住的那套房子離我很近。首付八十萬。現在每個月要還一萬八。一年也就是二十萬左右。我做過計算。以我的薪水算上所有的支出,每年大概可以存五十萬。”
“五十萬啊。我爸媽在山裡一年不吃不喝只能賺兩千塊。一輩子存的錢我一個月就掙到了。”
“這就是他們頂著天大的壓力供我讀書的原因。”
啪嗒。張衡點了第五根菸。深吸一口,繼續說道:“妹妹大學快畢業了。她在紐約找到了一份工作。據說條件還不錯。爸媽平時出門逛逛街。和小區裡的老人家聊聊天。偶爾接我們一家過去吃飯。雖然每次去的只是我和兒子。但對爸媽而言,這樣的生活是他們從沒想過的。”
張衡第五根菸抽的很快。只用了一分鐘他便點了第六根。
“你說。我怎麼能跟你一起和老闆叫板?怎麼能陪你打抱不平?又怎麼能和你一起辭職?”
“對不起。我沒你那麼灑脫。”
張衡輕輕搖頭。眼中帶有一絲愧疚與遺憾。
他愛她。到現在還愛。
可愛不能當飯吃。沒有牛奶麵包的愛情他可以接受。但他再也不允許父母和妹妹過沒有牛奶麵包的生活了。
所以他必須努力工作,努力賺錢;
。這是他讀書的原因,也是他人生的全部追求。
歐陽菲菲聆聽著與張衡認識多年不曾聽過的往事。重新抬起頭,望向這個長相英俊斯文,渾身透出儒雅氣息的男人。視線竟是有些恍惚。
她曾經認為自己是極愛他的。
也是極了解他的。
可直至此刻,她才發現自己錯得很離譜。
她一點兒也不瞭解這個默默承受一切的男人。更不瞭解這個在與自己的相處中毫無缺點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