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景春心中反覆咀嚼這四字,可又如何能心無芥蒂。
她又緩了一刻,方道:“所以那時你與我說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不論將來如何,都要努力為生”她聲音裡甚至帶上了哭腔:“可那時我才八歲,八歲的我如何能懂赤忱是何物,如何知道什麼叫努力為生我只知道爹爹不在了,稀裡糊塗便遷至江州對著素未謀面的人喊舅舅,母親身體少了調理每況愈下,學堂裡先生態度兇惡,同窗見我人小總是欺負我以前的衣服再不能穿,愛吃的東西也再吃不到。十一年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淚全蹭在了沈英前襟上。
沈英閉眼深嘆,抬手輕輕搭上她後腦勺,安撫小孩子一般:“沒事了。”話雖這樣說著,可他心中愧疚卻一刻也未紓解得了。
這份自責因知道她是孟綰羅後更甚。那時覺得努力耗盡,事情再無轉機,只能眼睜睜看著孟太醫死,自己亦是跟著心灰意冷。這朝堂不如他預想中乾淨,規則亦只是權貴手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牌,一腔熱血只能空付流水。
卻未想過,這一對孤兒寡母是如何度過這麼多年。
他不敢打探,怕聽到壞訊息,這麼多年,便一次也未著人去問過這一對母女到底去了哪裡,又如何為生。
直到十一年後,他再次遇到孟綰羅。
她伶俐聰慧,寫得一手秀麗文章,每日都過得沒心沒肺,有時候卻糊塗得像個小傻子,跳上跳下不知深淺;她如暖陽般明媚,不像是揹負著慘淡過去與回憶的人;在朝堂上得罪魏明先,得知他千金成了太子妃,被同僚笑不識時務,卻死鴨子嘴硬說為人不能失赤忱,還敢在摺子上立大志說要將韓至清的案子徹查到底。
他看在眼中,心底卻已是被她慢慢照亮。
通往過去的幽暗回憶慢慢被開啟,撲稜稜飛出的蛾子此時卻堵在他喉嚨裡,讓他難訴說。今日將一切攤開,不論最終要走向哪裡,他只要她繼續這般暖和下去。
孟景春慢慢止住了眼淚,此時眼眶已是疼到發麻,她這一番傾訴已是積壓多年,撐著笑臉不去回望過去不胡思亂想,好好活到現在,埋在心底裡的苦楚今日似是要倒盡一般。
她已沒什麼力氣,腦子都放空,只聽得朔風呼嘯而過,沈英的心跳聲她一絲一毫也捕捉不到。那杯毒酒若不是沈英去送,亦會有其他人去送;但若不是沈英的爭取,她卻可能不會再站在這裡。問題並不在於誰送了那杯酒,而是為什麼會有那杯酒。天家的人犯了錯,為何要臣下抵命,為何可以連鐵證也不要,便能草菅了人命。
她心中黯然,卻不願就此低頭。
沈英輕嘆出聲,偏過頭,大片雪花已不知什麼時候不急不忙地開始往下落,一汪湖水依舊平靜,雪花入水即融,似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冬卻深。
【四零】慢慢行
回到城中已是天黑;路上慢慢積起了雪,孟景春從馬車裡下來,蹲在府門口攢了一把雪,緊握成一團,壓成一個結實的小雪球,拿在手裡默默進府去了。沈英走在她後面;到迴廊拐角處,他剛轉過去;便有一隻小雪球飛快地朝他砸了過來。
這雪球扔得一點都不似開玩笑,孟景春卯足了勁才將這雪球砸得又狠又準;像是這樣才解氣。沈英被她這雪球砸得胃疼,許久才抬手拍掉了衣服上的雪,孟景春卻已是不見了身影。
到了伙房;果然見孟景春窩在灶膛口烤火。廚工見沈英過來,忙說飯菜已是準備好,正打算端到隔壁去。沈英卻說不必了,廚工便識趣退下。
那廚工將伙房的門帶上後,孟景春仍是不動聲色地窩在灶膛口,大鍋裡似是在熬湯,柴火噼噼啪啪燒得正旺,將孟景春一張臉烤得發紅。
沈英啞聲問她:“不吃飯麼?”
孟景春揉了揉腫著的眼睛,說:“吃,怎能不吃。”她站起來,走到沈英面前,卻忽然伸了兩隻手,貼在了沈英的臉側,聲音亦是啞的:“好冷。”
她那一雙手卻已是被火烤得極暖和,沈英臉上涼涼,被這突如其來的熱燙暖意驚到一般,心中百般滋味難辨。
“以前我舅娘說,冬天臉上會長凍瘡,我不信,下雪天就拼命在外玩,結果真的長了,就只能拿熱手巾捂著,臉上一顆一顆硬疙瘩,怎麼也好不了,到頭來被我母親訓。”她嘴中嘀嘀咕咕,沈英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提到這個。
她接著道:“覺著相爺氣血不好,應當比我更容易長凍瘡。聽說楚州比京城冷得多,相爺可別凍出凍瘡來,會變醜的。”
“你如何”如何會知道他即將公出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