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的冬天格外綿長。在這個雪落梅飛的季節裡,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這年暮春,相府空深聊賴得連我一個人的喧囂也寡然無味,然後有一個人持扇而來,驚鴻照影。
馬匹一陣嘶鳴後,馬車驟然停住。我掀開車簾,見李逸然獨自一人攔在車前。
“小茴姐,回去吧。”他埋著頭,沉鬱而沖淡的語調,“若有什麼苦衷,你當著大哥的面說清楚不好麼?”
我無奈笑了笑:“逸然,沒用的。”
李逸然猛地抬起頭:“離家之前,爹把大哥的身世都告訴我了。他雖不是我的親兄長,然而這麼多年相處,大哥一直真心待人,所以小茴姐,他絕不會害你,你相信他!”
我怎會不相信。我望著遠天逐漸明透的天空,道:“逸然,你回去,好好照顧他。”眼睛被朝陽的光刺得有點疼,我埋下頭,“辰簷身子好,但被刺了一劍,怎麼也要調養一月。”
“姬公子帶了最好的傷藥來。”李逸然怔怔地望著我,“楛璃姐和暖菱姐也讓我來追你回去。”
修澤握了握勒了韁繩,轉頭與我說,“姐,不要耽擱了行程。”
“修澤——”李逸然不由喝道,轉而卻放低了聲音,苦澀笑起來,“不是我要追來,小茴姐,你走了,大哥還站在原地,望著你離開的地方出神。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的表情,悵惘,失望,悲哀,卻也倔強。”
浮雲寺的鐘磬之音遼遠空曠,那口銅鐘破損不堪,唯有青銅造的鐘錘,實心實質,經年荒老。如今那鍾錘一下一下像撞在我的心上,轟鳴之聲擴散在腦海之中,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我放下車簾,說:“走吧。”
馬匹長嘶一聲,馬車再次顛簸起來,轆轆碾在淡薄的雪片上,我在半夢半醒之間,以為是回憶被碾碎了。
那日也是風雪天氣,暖菱倚在窗戶前與我說,初秋在芸河軍營時,李辰簷接到密旨,要在數月後領兵去芸河戰場。此舉無疑是和貞元梁脩一派劃清界限。
之後我們回了永京,他去貞元府上理清舊事,卻被氣極的廖通打了一掌。暖菱隨他離開時,他趁得神智清醒,讓暖菱從今以後,在人前叫他辰簷,而非公子。
暖菱低下頭:“那時我便知道,芸河一戰,是九死一生。所以他偏偏讓我演了這出戏,斷了小茴你的心思,不讓你掛念。”
古來征戰幾人回,若和親與赴戰兩者必選其一,即便今生緣斷,我也不願看他一人去涉險。
馬車到相府時,我已經睡著了。夢境很沉,如同這一日清淨的陽光,我看到長空萬里中一襲風月,遼遠地掛在天邊,我觸不到,也走不開。
我在冬暖閣一直睡到第二日五更天,中途轉醒數次,醒來時便睜著雙眼,望著低垂的綺羅發呆。重重錦緞如濺開的鮮血,有著灼熱的溫度,在荒涼的江山殘垣灼灼燃燒。
毛球在床邊縮成一團,每次我醒來,它也跟著睜眼,輕輕地叫上兩聲。後來它聳拉著腦袋,鑽進了我的被窩,嘴裡嗚嗚地低吟,像是安慰。
秋天的時候,楛璃還住在相府。那是她說這狗的性子和我一樣,無傷大雅的時候喜歡開玩笑,有時也損損人,但一遇到心中記掛的事,便正經得不得了,在乎得不得了。
我當時微笑著答她,說那些事情我都牢牢裝著呢。然後拍拍胸口說在這裡,楛璃說:“我知道,那是你的小江山。”
可是它現在塌了。
然而即便塌了,也要一往無前。冬日的黎明有清冷的薄光,凝在窗前几案如一層霜露。遠天將明未明,我跟爹一同進宮。
緋色羅裙,彩翟刺繡,木槿花滾邊,緗色牡丹暗紋的大氅上,斜花步搖的玉珠絲縷垂下。這樣的盛裝打扮,一個女子一生中也屈指可數。我記得十年前,我也這樣裝扮過一次,那時天下還是瑛朝的疆土,乾坤殿上坐著年邁的先帝。
十年過去,沉簫城沒有變化。朱雀門氣勢蓬勃,碧藍如空,兩側縞白的城牆若萬里騰雲,縹緲如仙宮。乾坤殿的左側是一個高聳的鼓樓,內放二十四面小鼓和一面大鼓,每日早晚各敲兩通,敲足一百零八下。
爹與朝臣入殿面聖了。我一人站在乾坤殿外候旨。抬目望去,重簷廡殿頂上數丈長的水龍蜿蜒恢弘,日光下欲騰空飛去。然而它飛不走,卻被束縛在人間,舉目望著有限的方寸天地,發出鳴嘯。
傳說水龍生活在水裡,遁升飛仙后,發出的龍吟飽含人世間因桎梏所生的悲苦。
“霍淵丞相之女霍小茴上前聽封——”
乾坤殿的琉璃地平滑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