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只覺得心頭巨痛,咽喉卻象是被一隻大手狠狠掐住,一時竟喘不過氣來,好半日,才勉強道:“你怎麼知道的?”
趙光義嘆道:“孟昶降宋雖只半年,卻是憂思重重,衰老得很快,他每次見官家,都著了官服。他初到京中,是臣弟接的他,也曾看到他著常服的樣子,雖然畫像上略有矯飾,臣弟卻認得是他。可是”他忽然將頭往床柱上一撞,道:“臣弟該死,竟欺瞞了皇兄。臣弟實在是不敢,臣弟怕話一出口,絕代佳人便香消玉殞。”他深深凝視趙匡胤:“當時只覺得是萬丈懸崖,進退無路呀!”
趙匡胤長嘆一聲:“痴兒,痴兒,你為她連自家性命也不顧了嗎?”
趙光義悽然道:“所以我才會醉酒,所以我才會想逃去徵北漢,所以我明知冒犯官家,也要聯合眾臣反對立她為後可是、可是我卻是始終不敢對皇兄言明真相,所有的事,只敢自己一個人痛苦憂心,我怕傷著皇兄,也怕傷著了他。我以為可以躲得過去,誰知,誰知終究是躲不過去的,她終究是要逼著我攤牌的——”
趙匡胤的臉色也變了:“那一日”
趙光義的眼神凌厲,卻又充滿了極度的痛苦:“那一日我到瓊林苑,本是想勸她,皇兄如此待她,她自當休心養性,忘記過去。誰知她反而以我不曾告發為要挾,逼我與她同謀弒君。我忍不住,揭穿她的陰謀,爭吵間撕破了她的衣袖。她自恃挾持我已慣,反說要向官家訴說我調戲於她。我若不肯依他弒殺官家,那便是官家殺我”
趙匡胤站了起來,怒道:“賤人好生負我”
趙光義的聲音,反而更加鎮定,鎮定得可怕:“我看著她向您走去,我就拿起了箭,射向她。因為我知道,我已經無法自撥,只有這一刻的我,才有勇氣一箭射過去。因為她現在要傷害的不是我,而是大宋的皇帝,大宋的江山。我不能和她在官家面前辨白,因為我的怯懦,使我根本說不出取信於官家的話來。倘若我射不死她,我也寧可就此一死,因為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折磨——”說到折磨二字,他的聲音也已經嘶啞。
趙匡胤閉上眼睛,眼角竟也似有一滴眼淚,他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痴兒,痴兒。想不到,花蕊、她竟然如此負朕。”
趙光義聲音嘶啞:“她、她也是個痴烈的人,她也是放不開自己呀!”
趙匡胤搖了搖頭:“朕知道你想為她求情。唉,死者已矣,朕也不想多說了。光義,你好好養病,朕還有許多國事,等著你來幫朕處理。繼恩——”王繼恩應聲上前,趙匡胤道:“將花蕊遺體,送回去孟昶合葬!”
“不——”這一聲出口,連趙光義自己都呆住了,為什麼到這一刻,竟忽然又沉不住氣了!
趙匡胤卻已經看懂了他嫉恨交加的眼神,不知怎麼地,自己心中也有一絲不捨,嘆了口氣道:“好吧!將花蕊以妃禮安葬!”
趙光義看著趙匡胤走了出去,大殿只剩下他一個人,一切都靜了下來,忽然間,連風吹著紗縵,都似化作花蕊那滿天飛舞的衣袂飄渺,那廊下的風鈴聲,都成了花蕊行走時的環佩叮咚,空氣中似有那滿天的桃花飛揚。
趙光義捂住了自己的臉,他知道,他這一生,都將活在這份幻夢中,在花蕊輕顰淺笑中,不得解脫。
他登上帝位後,滅南唐,北漢,最終一統天下,他不再是晉王趙光義,而是大宋天子趙炅。
然而多年來,連他自己也是在無意識中地尋找相似花蕊眉稍眼角的女子,那滅南唐得到的小周後,本是當世與花蕊齊名的美女;他還有過一個妃子,容貌酷似花蕊,他稱她為小花蕊夫人;他最寵愛的王德妃,就是因為側面象極了花蕊而被寵幸。在他一生中,有過無數女人,然而卻永遠沒有一個女人,比得上花蕊的驕傲和狠心,像花蕊一樣讓他刻骨銘心。
直到這一天,他聽到那個小女子進來,儘管已經把汴梁話說得極好,卻仍帶出那一點點蜀音來的嬌媚口吻,當她抬起頭來來,相似的不僅僅是那同為蜀女的嬌音麗容,更是那倔強決絕的眼神,象火一般的熾熱,竟讓他覺得害怕、想逃離這雙眼睛。多年來帝王生涯養成的氣勢,竟也不能抵禦那雙眼睛的魔咒。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扼殺,再一次看到這雙眼睛的那一剎那,他明白了自己,若再有一次機會,他依然會在花蕊的面前完全潰敗。
也許,這一次陷落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他的兒子元休。但是他依然不會給自己、給別人這一次機會。蜀女驚心動魄的魅力,英雄蓋世如太祖如他,尚不能把持,更何況是年少無知的元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