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了一聲“爸爸”,這一次他竟然緩緩開了口,嗯了一聲。
恍惚有許多小時候的記憶湧過來。潮水一樣要把人淹沒。我聽到他又開口,帶著空蕩蕩的迴響:“小綰,來。”
我小跑過去,想要去拉他的手。眼看就要夠到,卻聽見恍惚耳邊響起顧衍之的聲音。我從未聽過他這樣喚我的名字,有些微微顫抖,每一個音調裡都飽含濃郁到滿溢位來的悲痛。
我硬生生止住腳步,抬起頭來望向父親。他的面容在耀眼的光線後面,隱約還是十多年前的模樣,黑髮黑眸,眼神溫和。靜靜立在那裡,耐心地等著我走過去。
隔了良久,我說:“爸爸,我就要死了,對不對?”
他看看我,仍是有些微笑的樣子:“想和我走嗎?”
我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溼漉漉。伸手一摸,是滿臉的水澤。可我分明沒有掉眼淚。再抬起頭的時候,父親的身影正慢慢變得模糊,我立即去抓,卻差了一步。正要往前再踏一步,忽然整個人被緊緊抱住。渾身一震,終於醒來。
入目是顧衍之微微閉起的眼睛。唇色幾乎與臉龐一樣蒼白。我整個人都被他緊緊抱住,十指亦交纏,一分不得動彈,還是前一晚入睡時的姿態。終於知曉臉上的水澤是從哪裡來。顧衍之的面色平靜,可是他眼角分明有淚水滲下來。
胸中突然像窒息一樣痛。張了張口,嘗試著喚他:“顧衍之?”
腰上的手臂驀地一緊,他緩緩睜眼,目光定在我臉上很久,才低聲開口:“綰綰。”
他的聲音帶著沙啞。深長的睫毛低了低,再抬起來的時候已經將所有情緒又重新掩住。古井無波。可是我分明感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更加緊地握住他,才發覺他比我更冰冷。
我有些輕鬆地補充道:“你看,我還好好的,對不對?”
將這幾個字說完,只覺得極度疲憊。可還是努力湊出一個笑容給他看。停頓了一下,又緩慢靠近過去,在他的唇上親了一下。發覺他的嘴唇也是冰冷。
我不知道剛才在睡夢裡,於他而言發生了什麼。他一直都那麼鎮定從容,從未有過半分失態的模樣。可方才他的眼角分明有溼意。
他在落淚。
我真不想看到他這個模樣。卻又不知說些什麼才能安慰到他。房間裡半晌的靜寂沉默。接著聽見他若無其事地開口:“剛才做了夢?”
我嗯了一聲:“而且是夢見了你呢。”
“夢見我什麼?”
我頓了頓,說:“夢見你叫我的名字啊,讓我回來,一遍遍地。”
他沒有講話。我又說:“你看,你真的是無所不能的。我真的回來了,對不對?”
隔了片刻,他終於笑了笑。我們十指交纏,聽見他低聲說:“是啊,我是無所不能的。”
☆、第五十二章 你不屬於死神。(八)
有人說;人在倒數時間迎接死亡的時候,會突然頓悟,會變得豁達。塵世間諸多留戀不捨,歡笑淚水;在那一刻都顯得無足輕重,甚至連死亡都不懼怕。我卻做不到這樣。也許是因為執念太深;又或者是其他原因,不管如何說服自己;終究還是不想放手。
父親曾經與我偶爾提起;他在選擇去深山支教之前;在寺廟裡修行的生活。晨起早課,誦經;敲鐘,一日繼一日的參佛。他說那時他物我兩忘,不曾覺得清苦。我問他既然這樣,為什麼會轉念來到山中,那時他摸著我的頭,笑著同我說,是因為他與塵世執念太深,緣分未盡。
假 如這一生可以因為執念太深,而真的緣分未盡,也未嘗不是一件天大好事。然而命運總有不盡人意的地方。父親在我年幼時曾向我許諾,他會庇佑我,一直到我不需 要為止。可是他在我十歲的時候便與世長辭。我十歲那年坐在山崗上他的墓碑前,曾經一度心灰意懶地想,也許是他對子女的執念無法敵得過死神的召喚。
可是從另一方面,這些年來,我又彷彿真的始終受到父親庇佑。雖然幼年失怙,卻得到鎮長和村民的額外照應,又在次年遇見顧衍之,被他帶引離開大山,來到T城。從此之後的十一年,一直順遂平安。
這其中每一個變化,都與父親有千絲萬縷的關聯。杜思成這三個字,像是一道強大的護身符,我所熟悉的每一個人,連同顧衍之,皆與父親有著關聯。這樣的感覺很安心,彷彿他一直無形中照拂著我。儘管離開,卻又無處不在。
我 在清醒之後的不久,很快又被送去了醫院。所謂的苟延殘息,用在此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