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是。”十三眸中微現疏冷:“為何?憐我淪落?”
我靜思片刻,問道:“你可有見過路邊乞丐?襤褸衣衫,食不果腹,是否會心生惻隱?”
十三神色冷淡而寂靜:“偶爾會。”
我微笑道:“待乞丐再如何同情憐惜,也不過扔下幾兩碎銀。你可會捨去全副身家施捨給他?肯定不會。你如此,我亦然。”我定定望著他:“你知道我,我想要自由,想要獨一無二,從不曾為誰改變。我很討厭皇宮,討厭你們,只一心想著要逃得遠遠的,然而,我做不到。我常常會想起你,惦記你,心裡時常又痛又澀。你說,我的苦痛是因你而起,你想彌補卻不能,而你又何嘗不是因為我呢?所以,我嫁你,爭取一個機會,讓我們都不再難過。是憐惜你,也是憐惜自己。你認為自己與乞丐一樣麼?”
時光隨著沙漏滴滴流逝,高燒紅蠟,暖燻羅幌。彼此對視的我們,各懷心緒,卻都試圖解開這如麻繩般繁複的心結。我們除去誠意與寬容,無路可走。
半晌,十三嘆息道:“乍聞聖旨,我心下除去喜悅尚有幾分疑惑。你與他又如何肯嫁我?我原盼著你告訴我,心中只有我,那不過是自欺欺人。你實言相告,我雖惱,卻願意理解。”
十三深深望住我,目光清朗:“終究你還是嫁了我。從此,你的今日與明日,只能屬於我!”他湊近前來,如霜酒氣挾著他的溫熱氣息裹向我,我悚然一驚,急往後退坐,他的手指深深攫進我臂上肉裡,生生作疼。“你的誠實,是否尚有一個情由?”他逼問我:“不願意我碰你?”
為何不飲多些酒?為何清醒如斯?一語道破我潛意識裡抗拒承認的某種隱匿情緒?肌膚上片片嫣紅痕跡怎能示人?
我黯然無語。十三輕啄我的額角,“我會等你甘心情願寫完結局。你一定會!”
他在微笑,眼中是自信與霸道交織的清亮,我所熟悉的十三少。
我低下頭,眼眶漲熱酸澀,只覺髻間一緊,十三柔聲道:“這枝簪是你的,從前是,往後也是。采薇,只要你在就好。”我恬然微笑:“好。”
夜靜更深。榻上二人卻毫無睡意,不遠處是他刻意平緩的呼吸聲,間或起伏。腦中念頭紛至沓來,高牆外的人與事現在如何?
十三一陣猛烈咳嗽驚醒我,我忙扶他坐起。但見他臉色紫漲,唇角沁出血絲。好一陣捶背撫胸,他才緩過氣來。我跳下榻急道:“我去找人來。”十三深喘一口氣,“不許去!”
我氣道:“你成此模樣兒,還要諱疾忌醫麼?”他強按我躺下,又是一陣急喘,直教我心急火燎滿是慌亂,他緩緩道:“今晚只能有你我二人。我知道自己個兒的身子,無妨,明日延請太醫來瞧瞧便是。你乖乖陪著我就好。”
我強他不過,只得替他蓋上絲被。不過片刻,他又折騰起身,自枕下摸索出一把短劍,一方白絹。白絹展開,他執劍指著自己右手無名指:“此指通向心脈。”話畢劍落,劍鋒輕巧一轉,便有血珠自指尖滲出,滴滴濺於絹上,若朵朵紅梅傲雪綻放。我怔怔注視,滿心愴然。
他抬眼一笑:“到你了!”不由分說,一道傷口新添。我的血,層疊於他的。紅梅更添嬌豔,令人心悸的妖嬈。
“劍走偏鋒,歃血締盟。”他望向我,眼底是如鏡的澄澈:“采薇,滿人在關外的習俗你是知道的,滿人不在乎。而你,我特別在意,又特別不在意。”
我如鯁在喉,他微微一笑:“既締下盟約,過往便不須記在心上。我能如此,料你亦是。”我鄭重點頭:“放心。我是你的妻子,只是你的。”
他似是心願得償般鬆了口氣,仰面躺倒,須臾便睡了過去。我安靜坐在一側,見他愁雲緊鎖的眉心慢慢舒展開來,心間的浮躁與不安慢慢褪去。
十三開始高熱,面色潮紅,大汗淋漓,中衣換了一套一套,時而唸叨著:皇阿瑪、四哥,而采薇二字自他口中喊出時,總是帶著猶豫的不確定。采薇?采薇!采薇
我心中悽酸苦楚,與十三而言,這三人以愛為名曾經傷害過他。是他的夢魘,欲恨不能,欲棄不能。我們善意的謊言,成就了命運惡意的捉弄。這一次,我不能重蹈覆轍。我要他,與我一道接受真實的殘酷,不再怯懦地自欺欺人。欺騙會醞釀我們一生的愧疚與懦弱。
我要你們,從高高在上的歷史神壇走下,與我傾心相戀,或是恨入骨髓,都好。愛純粹,恨全然,再不要半分愛恨糾結。
這才是情感的原貌,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十三昏睡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