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瞬間,慧一和尚看了過來,肥圓的臉上一雙小眼目光如電,不知為何似與平日的精光亂閃不一樣,似乎能照見她的心思。
如瑾被這一眼看得陡然回過神來。
自己這是在想什麼。早已在梵華殿親口做了應允,人貴在有信,即便本心再不願意,但又怎能違背承諾背地裡做這種事。今日能落選是最好,但這落選絕不能由她的背信所換。
電光火石間她又突然想到,其實這以詩觀人有著很大的不確定性,她又怎麼能知道皇后要選什麼樣的人呢。如果是給太子添人,說不定皇后更願意送去那位“十指誇針巧”的,讓其與太子妃折騰起來,弄得東宮不寧。
是以多思無益,但憑本心罷。
如瑾略一思忖,開口唸了四句。“海水非不廣,鄧林豈無枝?風波一蕩薄,魚鳥不可依。”
這並非念給皇后和寂明聽,是給梵華殿的慧一聽的。肥和尚必和長平王有牽連,她想透過和尚向長平王表達心中所憂所慮。這也是她此時心境最真實的寫照。
海上有狂浪,林間有颶風,非她這無所憑依之人可輕易涉足的。若只自己一身可不顧惜,只管償恩還債就是了,可身後的母親和妹妹怎麼辦,家中上下的無辜婦婢們怎麼辦?這正是她連日來憂懼躊躇的根源。
慧一顯然聽懂了。
並且他很快就接了四句,“海有吞舟鯨,鄧有垂天鵬。豈無魚與鳥,鉅細各不同。”這是在告訴她,面對同樣的驚風駭浪,巨鯨大鵬自可安然無事,強大之人不必憂懼風波。
如瑾沒想到這喜歡開光靈符換財寶的肥和尚還熟讀古人詩,信手拈來幾句打亂了順序,恰好能做合適的點撥。
可是,他分明站著說話不腰疼。如瑾暗暗冷笑,要是我真有巨鯨大鵬的本事,何必站在這裡耐著性子應付你們,早去勤政殿揪出皇帝來質問他為何要傾覆藍家滿門了。
“我鱗不盈寸,我羽不盈尺。吞舟垂天力,此生未能至。”她對答的語氣帶了隱忍的不滿。
皇后一如既往含著微笑,靜靜注視著,並不打擾插言。
寂明大法師緩緩張開那雙不該屬於百歲老人的黑白清明的眼睛,用溫和的目光籠罩瞭如瑾,“世間之事,皆在人為,鱗羽可大可小,全看本心而已。你去吧。”
他說話的神態不像方外僧人,倒有喜歡清談的名士風範。如瑾在他的注視下,不知怎地,方才對慧一生出的些許怒氣全然散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有些人,氣勢強大,很容易影響別人的情緒。就像久浴沙場的兵將有神鬼俱驚的血氣,居上位者有睥睨螻蟻的威儀,而這大法師寂明,有綿廣空靜的慈悲的包容,和他對視一眼,如同置身於悠遠佛唱之中,空山靜宇,風動梵鈴。
儘管並不同意寂明所言的道理,但如瑾依然給予他應得的尊重,合什雙掌深深彎身下去行了禮,又與皇后道別,這才隨著引路的宮女回到殿外佇列中。同時和慧一與寂明對答,如瑾自然得到了矚目和羨妒,不過她沒心思理會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想快點知道今日之事的結果。
不久之後所有女孩子都進過殿中了,大家像最初一樣安靜的站在院子裡,行列筆直,像是等待檢閱的兵勇。有意氣風發的,有神色木然的,也有懊惱不甘的,如瑾站在最後一排,滿眼都是前面女孩們繁複精緻的衣飾,即便是出身寒微的,也打扮的和貴門小姐一般無二。
皇后站到了門口,緩緩掃過每一個年輕美麗的面孔,慈祥地說著一些勉勵之語,並吩咐宮女帶大家去用膳。
“唉。”有人極其輕微的嘆息了一聲,似乎為不立時宣佈結果感到遺憾。
然而肯定不會現在宣佈的,今日打的是為公主祈福的旗號。大家齊齊福身感謝皇后的垂愛,跟著一排引路宮女魚貫離開了院子。
被支開了,弘度殿裡留下來的皇后和三位法師,接下來商量的會是各人的歸宿嗎?每個人都這樣想著,連如瑾亦不例外。
已經到了掌燈時分,不過天邊夕陽的餘暉還未曾散盡,彤雲如潑墨寫意一般縈鋪在天際,幾顆星子於幽藍色的夜幕中閃亮。宮城裡一盞一盞的燈火次第點亮,走到東長巷的時候,恰好有雜役的小內侍們碎步跑著,將整條巷子的琉璃宮燈從南點到北,就像是節日裡燃放的河燈,順水飄向遠方去了。
迎面而來的是一架華麗的步輦,宮女內侍簇擁著,未曾走到跟前,給如瑾等人引路的宮女已經靠到路邊齊刷刷跪了下去,並且輕聲提醒著眾人,“是慶貴妃娘娘,快些閃避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