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幾日,皇帝三不五時總要過來一趟與我閒話幾句,或是品茗或是論詩,卻是絕口不提讓我侍寢的事。我也只裝作不曉得,與他言談自若。
那日早晨醒來,迷濛間聞到一陣馥郁的花香,彷彿是堂外的西府海棠開放時的香氣,然而隔著重重帷幕,又是初開的花朵,那香氣怎能傳進來?多半是錯覺,焚香的氣味罷了。起來坐在鏡前梳洗的時候隨口問了浣碧一句:“堂前的海棠開了沒?”
浣碧笑道:“小主真是料事如神,沒出房門就知道海棠已經開花了。奴婢也是一早起來才見的。”
我轉身奇道:“真是如此麼?我也不過隨口那麼一問。若是真開了,倒是不能不賞。”
梳洗更衣完畢,出去果然見海棠開了,累累初綻的花朵如小朵的雪花,只是那雪是緋紅的,微微透明,瑩然生光。忽見那一刻,心裡突然湧起了一點預兆般的歡悅,笑道:“不枉我日日紅燭高照,總算是催得花開了。”
黃昏,我正在窗下閒坐,暮影沉沉裡窗外初開的海棠一樹香氣鬱鬱醉人。
有內監急促而不雜亂的腳步進來,聲音恭敬卻是穩穩,傳旨道:“皇上旨意,賜莞嬪泉露池浴。棠梨宮掌事崔槿汐隨侍。”循例接旨謝恩,我與槿汐互視一眼,知道這是侍寢的前兆。傳旨的內監客客氣氣的對槿汐道:“請崔順人趕快為小主快收拾一下,車轎已經在宮門外等候。”
泉露池,和闐白玉砌就。引宮苑近側嵋山溫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漢武帝為求長生不老,曾築仙人玉盤承接天上露水服用,謂之“仙露”。故名“泉露池”,意比神仙境界。賜浴泉露池於嬪妃而言是極大的榮寵。
泉露池分三湯,分別是帝、後、妃嬪沐浴之處。皇帝所用的“蓮花湯”進水處為白玉龍首,池底雕琢萬葉蓮花圖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湯”處為碧玉鳳凰半身,池底雕琢千葉牡丹圖案;妃嬪所用的“海棠湯”進水之處是三尊青玉鸞鳥半身。
整個泉露宮焚著大把寧神的香,白煙如霧。一宮的靜香細細,默然無聲,只能聞得水波晃動的柔軟聲音。白玉池雕琢滿無窮無盡的海棠連枝圖案,池水清澈如月光,燭光熒熒一閃,卻閃出無數七色星芒璀璨,如天際燦然的虹彩,映著池底漾出碩大無際的輕晃的海棠花瓣。
我微笑,早起的棠梨宮中也新開了海棠呢,於是有些熟悉的安心。那海棠花瓣一瓣瓣是棠梨宮裡的親切,又是泉露宮中的陌生。柔軟的面板觸在堅硬而溫熱的花紋上,是對未知的驚惶和預料中的穩妥,彷彿那玉琢的花瓣也在微癢地撩撥著起伏不定的心潮。水溫軟舒和,似一雙溫柔的手安撫著我彷徨的少女心境。熱氣騰騰地烘上面來裹住心,讓人暫時忘了身在何處的緊張。
轉眼瞥見一道陰影映在垂垂的軟帷外,不是侍立在帷外低首的宮女內監,帷內只有槿汐在側,誰能這樣無聲無息的進來?本能的警覺著轉過身去,那身影卻是見得熟悉了,此刻卻不由得慌亂,總不能這樣赤裸著身子見駕。過了片刻,我見他並不進來,稍微放心,起身一揚臉,槿汐立即將一件素羅浴衣裹我身上,瞬息間又變得嚴實。我這才輕輕一笑,揚聲道:“皇上要學漢成帝麼?臣妾可萬萬不敢做趙合德(1)。”
聽我出聲,帷幕外侍浴的宮人齊刷刷鉤起軟帷,跪伏於地,只玄凌一人負手而立,“嗤”一聲笑,隨即繃著臉佯怒道:“好大膽子,竟敢將朕比做漢成帝。”
我並不害怕,只屈膝軟軟道:“皇上英明睿智,才縱四海,豈是漢成帝可比分毫?只怕成帝見了皇上您也要五體投地的。”
玄凌臉雖繃著,語氣卻是半分責怪的意味也沒有,只有鬆快:“雖是奉承的話,朕聽著卻舒服。只是你身在後宮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許妄議朕的朝政。”
我垂首道:“臣妾不出宮門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樣,皇上坐擁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飛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賢德勝於班婕妤,成帝福澤遠遠不及皇上,由此可見一斑。”
他仰聲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齒!”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輕輕撫上我的鬢角,“莞卿美貌,可憐飛燕見你也要倚新妝了。”
我微微往後一縮,站直身子,看著玄凌道:“臣妾不敢與飛燕合德相較,願比婕妤卻輦之德。(2)”話語才畢,忽然想起班婕妤後來失寵於成帝,幽居長信宮侍奉王太后鬱鬱而終,心上猶蒙上了一層陰翳,不由得微覺不快。
玄凌卻是微笑,“仰傾城之貌,稟慧質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氣。”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