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那人還是這樣的驕傲,不通半分情面的固執。
“只得如此了,”夭紹無奈,轉身對那僕人道,“我深夜出宮阿公難免掛心,你先回去稟了阿公,我在瀾辰這邊自無事了。”
“是。”僕人揖手應下,與偃真告辭。
偃真將夭紹領入書房,命人送來茶湯糕點。已是相隔八年未見,兩人自是感慨,只是坐下還未聊上兩句,便有一主事奉命來請偃真:“少主讓總管即刻去一趟議事閣。”見偃真皺眉,忙俯下身在他耳側低語了幾句。
偃真臉色一寒,當下撩袍起身,待要走時想起一旁的夭紹,又尷尬止步。
夭紹擱下茶盞一笑:“你去吧,正事要緊,我自有解悶的法子,偃叔叔不必覺得歉疚。”
該歉疚的,是另外一人才對。
偃真哪裡聽出她言外之意的腹誹,只道這女娃娃還是一如既往地懂事聰慧。不過想到這點,他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倒是藏在心底的舊事不免又沉重了幾分,竟是黯然轉了身,隨主事去了議事閣。
夭紹話說得漂亮,待偃真一走,一人坐在諾大的書房裡,於空寂冷清中百無聊賴地打了幾個呵欠,勉強提了精神起身,在室中四處轉悠。
書房裡的燭光不比外面燈火的奪目,僅淡微幾縷,熒熒搖晃,將滿室的竹簡帛書都照出靜柔的光澤。夭紹隨手挑了一卷書簡瀏覽,漫不經心中忽聞清雅芳香,瞥目牆角,才見那裡的白瓷細瓶裡玉蘭花正幽然而開。
“憬哥哥如今竟愛蘭花?倒不似他的性子啊。”夭紹低聲自語,湊近觀賞,這才發覺蘭花香氣雖盛,枝葉卻已有枯萎的跡象,想是瓶中水分不夠之故。
書房中除茶湯墨汁外,別無半分水跡,夭紹抱著白瓷瓶想了一會,推開窗扇縱身掠下,沿樓下小徑摸至山腳碧秋池畔,仔細換了一瓶清水。正要起身離去,卻聽身後雲閣驀然傳出兩聲淒厲慘叫。夭紹一驚,循聲揚眸,只見閣樓東側燈火最盎然處有青鋒利芒飄忽一閃,雪白的窗紗上頓時湧出斑駁殷紅。
夭紹先是怔忡,等看到偃真帶著人將兩具屍體拖出、遠遠拋向一側的碧秋池裡,這才一個寒噤,踉蹌著避至壁巖縫隙間。
流楓嶺的夜風下,碧秋池水漩渦飛旋,鮮紅的血跡幾乎沒有盪出一絲暗流,兩具屍體便在漂浮中被奔流的河水迅疾吞沒,再不見任何蹤影。
如此不存任何顧念的利落,便是兩條生命的終結――夭紹全身寒透,站在山陰暗處,緊緊捂住雙唇。
偃真並沒有發覺她的存在,完事後默然望了會遠逝的池水,無言揮了揮手,領著諸人離去。
此夜議事頗為冗長,戌時過後,才聽幾聲嘹亮的馬嘯劃破靜夜。
從碧秋池回來後,夭紹枯坐書房良久,在無人的寂寞中獨自忍受剛才一幕的心驚膽顫。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的折磨。直到此刻聽聞馬鳴,她才稍稍恢復一絲生氣,趴在窗欞上朝樓下望去。
流楓嶺陡峭狹仄的山道間,一支綿長的車隊正緩緩馳出。灼灼燃燒的火把在夜色下如遊蛇蜿蜒,引領著車隊繞過擋路的峰巒,徑直踏往鄴都北側的官道。軒昂的車馬間,有奪目的玉色旗幟迎風飛揚。夭紹在夜色下凝眸辨別,依稀看到那旗幟上繡有的流雲描金圖案。
這便是雲氏的商旅了。
她想見識此等場面已久,可如今當真見到了,卻是忍不住低低嘆息,眸光毫無留戀地從遠方收回,又朝樓下望了望。
臺階下偃真與幾位主事筆直而立,環拱著一位玉青錦袍的年輕公子。
憬哥哥?青色衣裳?
夭紹還沒有察覺的時候,自己的心已在轉瞬而起的思念間疼痛蔓延。一個不留意,她又放任自己想起昔日那個青袍俊雅的少年。即便往事如風,人已不再,她的目光卻就此貪婪落在樓下的那襲青袍上,在長久的凝望中絕望地幻想――站在眼前的人,不是雲憬,而是他。
熠熠奪目的火光下,那壁巖般修俊的身影彷彿是鑲了層淡淡的金色光邊,玉青廣袖隨著夜風飛逸如雲,遠望去,緲然宛有仙風。
夭紹愈發迷茫,恍惚中覺得當年那少年的容顏正在眼前漸漸清晰,隱隱約約地,與樓下的青袍身影相重疊。魂不守舍之際,發現那人也微微側首朝自己這邊看來,夭紹的心驀地重重一跳,不待視線相觸,就縮回了腦袋,“啪嗒”一聲重重闔起窗扇。
自己是生氣他方才就此了結別人性命的狠心和絕情,可是,那慌張的心底又是在怕什麼?
夭紹反思良久,答案呼之欲出,可她還是覺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