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潘小園有點不太相信。這種不明不白的“感情糾葛”,放到現代,都不會被這麼雷厲風行地解決,何況犯事的還是武藝高強、橫行霸道的梁山好漢!
但法場已經擺在那兒,遠遠的就聽到那小嘍囉大聲喊冤枉。旁邊幾個年輕漢子,大約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也衝宋江跪成了一排,你一言我一語地求情。
一個機靈些的小嘍囉伏在地上,垂淚道:“還請宋大哥手下留情,想我們兄弟幾個,當初約好同富貴共患難,投奔梁山替天行道,至今已有七八年,雖不曾立過什麼大功,但就算是對上官兵的時刻,險些兒身死,也有那麼十幾回。如今卻要死在自己人手裡,我兄弟死不瞑目啊!大哥,小的們願意把這幾年的功勞全都折過,只願贖兄弟的命!”
圍觀諸人如何聽不出他的意思。在梁山已有七八年,那便是王倫時代的“老兵”了,想來晁蓋、林沖都會讓他們三分。如今創業元勳們齊齊跪下,向一個加盟梁山短短一兩年的宋大哥求情,後者總該給些面子吧。
宋江聽畢,也是滿面悽然,下了馬,親自將一排人一個個扶起來,慢慢說:“倘使宋江自作主張,哪敢隨意壞梁山兄弟的性命!實在是……逼人至死,天理不容,倘若宋江姑息,日後梁山兄弟們,會是個什麼名聲,還怎麼在山東立足?難道讓老百姓指著咱們脊樑骨,說,看!這就是江湖好漢的德行?”
他說得感人肺腑,慢慢的落下淚來。旁邊的男女老少已經有不少墮淚的,低聲議論紛紛:“別看人家是盜,這簡直比青天大老爺還好哇!”
一個鬢邊有硃砂記的大漢上前拱手,粗聲道:“宋江哥哥說得有理,但劉唐還是斗膽說一句,咱們的法令不能一天一變,過去晁蓋哥哥帶人下山,紀律雖然也嚴,但從來沒有為個水性娘們砍自家兄弟的!如今咱們錢也賠了,照我說,把這小子狠狠揍一頓,給人家老鄉出個氣,也就罷了。死了的活轉不來,何苦再賠上一個!”
劉唐是跟晁蓋一起劫過生辰綱的,屬於嫡系中的元老,又給宋江送過贓款,間接讓宋江殺了閻婆惜,徹底被拉下水——這番交情也不算淺。但宋江依舊是滿臉歉意地搖搖頭:“若是晁蓋哥哥帶人下山,自然要遵從晁蓋哥哥的號令。而如今哥哥委派宋江出這一趟門,那便是宋江的號令說了算。兄弟們再莫多言,若有不然的,回寨以後,儘可向晁蓋哥哥指責宋江之過,宋江願意領受一切責罰。”
說話的語氣近乎謙卑恭順了。他身後幾個人同時嚷嚷起來:“當然聽宋大哥的!劉兄弟,不是我說,如今咱們可不是什麼打家劫舍的地痞強人了!宋大哥帶的是仁義之師,沒紀律怎麼行!”
犯事的小嘍囉垂頭喪氣跪在底下。劉唐嘆口氣,朝他投去一個同情的眼神,不說話了。
宋江轉身,再不看現場,疲憊一揮手,“動手吧。”
潘小園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眼看著法場中央鬼頭刀舉了起來,身邊是以武松孫二孃為首的一群亡命之徒,都一臉肅穆地圍觀,心裡頭有點犯怵。想轉身不看,又怕顯得太突兀。
直到感覺袖子被輕輕拉了一下。她如獲大赦,趕緊趁機轉身。
武松眼裡帶著些嘲笑:“好啦,也用不著看那麼仔細。”
話音剛落,便聽得後面嗤的一聲輕響,然後人群一陣驚呼,夾雜著老鄉們的痛哭流涕:“宋公明好人哪!”“俺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們啊……”
還真“體貼”。潘小園鬆口氣,揚頭反問武松:“所以,叫我來看這個,是什麼意思?”
武松不答她的話,目光越過她肩膀,在那想必已經血流滿地的法場上停留了片刻,才說:“你看到麼?眼下的梁山,也不是完全黑罷?”
不知怎的,潘小園覺得,自從那日為了岳飛,兩人吵了一架,武松就平白多了些莫名其妙的執念,好像一定要什麼人承認,他武二郎雖然違法亂紀鬥毆拒捕被懸賞捉拿並且跟黑道人物交往甚密,可本質上還沒有墮落到底似的。
自欺欺人,騙誰呢?
其餘梁山人眾大多以身處黑道為榮,自然不會跟他一般見識,於是他只好在潘小園這裡試圖找認同。畢竟她是唯一一個質問過他這件事的。
潘小園還沒想好是打擊他一下,還是說好話哄一鬨,武松又補充了一句 :“倘若梁山還是晁蓋晁天王獨大時的光景,我就算是回陽穀縣坐牢,或是讓那鬼道士追到死,也是斷然不會來的。”
晁蓋晁天王獨大時梁山是什麼光景,潘小園已經大致猜出來了——一群任性的綠林好漢,儘管仗義疏財,儘管義氣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