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3 / 4)

小說:呼蘭河傳 作者:雙曲線

歪嘴子每次都想再買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親阻止了。馮歪嘴子說:“你從生了這小孩以來,身子就一直沒養過來。多吃幾個雞蛋算什麼呢!

我多賣幾斤粘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裡去串門,馮歪嘴子就把這一套話告訴了祖父。他說:“那個人才儉省呢,過日子連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燒。要生小孩子,多吃一個雞蛋也不肯。看著吧,將來會發家的……”

馮歪嘴子說完了,是很得意的。

七月一過去,八月烏鴉就來了。

其實烏鴉七月裡已經來了,不過沒有八月那樣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紅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獅子、馬頭、狗群。

這一些雲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沒有。那滿天紅洞洞的,那滿天金黃的,滿天絳紫的,滿天硃砂色的雲彩,一齊都沒有了,無論早晨或黃昏,天空就再也沒有它們了,就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八月的天空是靜悄悄的,一絲不掛。六月的黑雲,七月的紅雲,都沒有了。一進了八月雨也沒有了,風也沒有了。白天就是黃金的太陽,夜裡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氣有些寒了,人們都穿起夾衣來。

晚飯之後,乘涼的人沒有了。院子裡顯得冷清寂寞了許多。

雞鴨都上架去了,豬也進了豬欄,狗也進了狗窩。院子裡的蒿草,因為沒有風,就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因為沒有云,大昂星一出來就亮得和一盞小燈似的了。

在這樣的一個夜裡,馮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著烏鴉的時候,就給馮歪嘴子的女人送殯了。

烏鴉是黃昏的時候,或黎明的時候才飛過。不知道這烏鴉從什麼地方來,飛到什麼地方去,但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著叫著,好像一大片黑雲似的從遠處來了,來到頭上,不一會又過去了。終究過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大人知道,孩子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聽說那些烏鴉就過到呼蘭河南岸那柳條林裡去的,過到那柳條林裡去做什麼,所以我不大相信。不過那柳條林,烏煙瘴氣的,不知那裡有些什麼,或者是過了那柳條林,柳條林的那邊更是些個什麼。站在呼蘭河的這邊,只見那烏煙瘴氣的,有好幾里路遠的柳條林上,飛著白白的大鳥,除了那白白的大鳥之外,究竟還有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據說烏鴉就往那邊過,烏鴉過到那邊又怎樣,又從那邊究竟飛到什麼地方去,這個人們不大知道了。

馮歪嘴子的女人是產後死的,傳說上這樣的女人死了,大廟不收,小廟不留,是將要成為遊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讓我去看。

我在大門口等著。

我看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打著靈頭幡送他的母親。

靈頭幡在前,棺材在後,馮歪嘴子在最前邊,他在最前邊領著路向東大橋那邊走去了。

那靈頭幡是用白紙剪的,剪成絡絡網,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輕飄飄的穗子,用一根杆子挑著,抗在那孩子的肩上。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麼,只好像他抗不動那靈頭幡,使他抗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東邊越走越遠了。我在大門外看著,一直看著他走過了東大橋,幾乎是看不見了,我還在那裡看著。

烏鴉在頭上呱呱地叫著。

過了一群,又一群,等我們回到了家裡,那烏鴉還在天空裡叫著。

(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看吧,看他可怎樣辦!

老廚子說:“看熱鬧吧,馮歪嘴子又該喝酒了,又該坐在磨盤上哭了。”

東家西舍的也都說馮歪嘴子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在準備著看馮歪嘴子的熱鬧。

可是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地絕望,好像他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這份能力沒有,他看看別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

於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負著他那份責任。

於是他自己動手喂他那剛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調匙喂他。

喂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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