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的歧視、興許還有點子對小日本的忌憚……總之這個結果她一早就接受了,倒也沒有多難受,也沒有為自己多加辯駁,僅僅記住那位理事反覆強調《中英五口通商章程》的一句話——“他國和英國人‘倘遇有交涉詞訟……其英人如何科罪,由英國議定章程、法律,發給管事官辦’。”對這件事,她心裡反倒明鏡一樣。
只不過一但出了工部局的大門,反覆回味起謝擇益的話,不知怎麼想起點子別的什麼事——“英籍華人陸軍中校,北非戰場身負重傷,終身未婚”,她似乎在某個地方看到過這句話,也許在百度百科、某本書上,也許在博物館裡、學校圖書館某次二戰陳列展;那句話講的也許也不是謝擇益,也許是旁的什麼人……但是她突然就想了起來。像他這樣的人,不論已婚還是未婚,戰死、以後拖著一具殘缺身體苟延殘喘的活到到二十一世紀,香港迴歸與否,迴歸十年或是二十年也好……情感無從寄託安放,生不知在為誰戰鬥為誰捐軀,死亦不知該魂歸何處;求不得任何人理解,也沒有人會理解到。
被英國接納也好,中國也好;無論哪一國,所立身之地,他鄉很難再是吾鄉。
永遠是異類,永遠是孤獨的。
沒想到她竟然跟這樣一個人說:“你們背後有一整個國家”,指著所立身之地說“我們自己的國家”。
天知道他也許也多麼想像她一樣有可為之哭泣流淚,可以指著一片能憑自己辱罵,卻絕不容外人踐踏的土地大聲哭喊道:“我們自己的國家!”
然後這樣一個人,他竟反過來揭開傷疤對你說:你看,你還有的哭;總好過我,我想哭都沒得哭。這樣比起來,有沒有高興點?
“你這麼盯著我,讓我有種……”謝擇益終於忍不住,說了句老實話,“讓我很惶恐。”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突然問道:“那麼你愛香港麼?”
雖然搞不清楚她那個“那麼”是啟的哪裡的下,還是認真回答道:“目前不怎麼愛。”
又問:“那你受了委屈,第一個會想去哪兒?”
“受什麼委屈?倒也沒什麼委屈,”一本正經的仔細思考起這麼個無厘頭的問題,“從前一想到要回香港,去住在那堆姨太太們中間,似乎還挺委屈的。”
她若有所悟點點頭。既沒有國可以愛,又不怎麼戀家;諸多情感無處安放,多情一些似乎也情有可原。
車一路開回福開森路,在謝擇益手電筒光照下上了樓。洗了個臉換了身衣服。還沒來電,謝擇益卻未卜先知讓阿媽買了一打蠟燭。樓下鄭先生聽到聲響,抹黑出來見著光,問兩人借了兩支蠟燭回來照明,直說:“從沒想過會停電,突然來這麼一遭,真是毫無防備。”又說鄭太太怕黑,一宿沒睡著,外頭鋪子都關門了,罵了鄭先生一宿。為此連連誇讚:“還是謝先生想的周到。”
謝擇益得了誇讚,難得微笑著沒多說話。
兩人又馬不停蹄一路朝紅十字醫院奔去。冬日裡頭天亮得晚,此時剛有些矇矇亮,醫院用單獨的電線線路,倒沒停電,是四鄰八舍裡頭最亮堂的一棟樓。正門口侯了一堆記者,等下車走近被人攔住了,聽說楚望似乎也是受害者知情人之一,連忙叫人來將楚望帶了進去,但謝擇益不能進去,只好叫他等在外頭。
被護士從側門引進醫院時,記者們的竊竊私語從外頭飄進來:“聽說晚上出事兒的是個上海大戶人家小姐,所以出了大價錢將別的病人轉了院;但聽說進去醫院的小姐有薛、沈、許家三位,到底是哪一位?”
有眼尖的記者,見著護士引著又一位衣著不凡的女士走側門小道進去了。不免又加了句:“現在是四位了。這位是?”
楚望邊走邊想,沈家不僅疏散工作做得快,疏散工作沒做好的地方,還可以拿障眼法來彌補,讓記者不妨做做選擇題:這裡頭有ABCD四位小姐,那麼請問正確答案是什麼?
高考時英語老師說:不知道選什麼,那就選C。
新東方雅思老師說:選答案長那個。
……
沈小姐的病房有裡外兩進:裡頭是病房與盥洗室,外頭一間訪客休息廳,中間隔著一道簾子。
她去工部局這段時間裡該看的病看了,該驅逐的病人也都驅逐了,閒雜人等能避免就避免。如今簾子裡頭是沈小姐與沈母了,外頭是沈局長、真真與許小姐。一見她進來,許小姐眼中帶著點渴望的光,直勾勾將她看著。
緊接著,簾子裡頭輕飄飄一聲:“林小姐?”接著又是一句慘兮兮的:“你去報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