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辭,楚望還是大略聽出來,數月前公審革職服刑的百餘替罪低階軍官,汴傑明也在其列。
見她低頭沉默,謝擇益說,“不必可惜。來上海第三月,執行任務誤傷一個鍋爐工,二十三個彈孔穿身當場死在他面前,上海官員擺擺手說‘是他運氣不好’。不費口舌,輕輕鬆鬆,此生第一樁命案就此抹去,連半點心理負擔的餘地也不留給他。因此,後來陸陸續續不再將這當回事,稍不滿意當街毆打貧民的事做過不少,手頭枉死的中國人也絕不止一兩個。再後來,包養臨時政府送到宴會上的歡場女人,輕輕鬆鬆將他一百鎊薪水花個精光。他多的是排場,錢從哪裡來,我從未打聽過。走私大煙,從流落上海街頭白俄貴族手頭買賣人口想必也有過。”
楚望聽得感慨。這番話和謝擇益在紅十字醫院同自己剖白時多麼相似。
爾後他又說,“同校三年,畢業與我一同從美國來租界。來上海之前,在金山與溫哥華被罷工苦力扔石頭砸,也從未看低過任何一個華人。在紐約哈德遜時,連同女孩多說兩句話都會臉紅。租界真是厲害。”
最可怕的不是歧視,而是中國人自己也認同自己應低人一等,將尊嚴拱手送人,茫眼看自己與同胞任人踐踏。
所以他才這麼仇恨租界,冒著被冠以間諜罪名的危險,也要奮力一搏,讓它早日消失?
他突如其來又無比強烈的正義感究竟從何而來,楚望仍舊想不明白。
火油爐子無線電裡播報著上海即時新聞,“……所有自道光二十三年及二十六年起、五口通商開放以後在上海購置的土地,將在八年以內歸還上海市政府……”
她“啪”一聲將開關摁上,驟然問道:“謝先生,你究竟效忠哪一國?”
謝擇益笑道,“我記得我同你說過。我從不當自己是英國人,也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
她將他死死盯著,“所以你這麼做,僅僅是為你自己,及你文化認同的國度減輕負罪感?”
“一小部分。”
“另一大部分呢?”
他轉頭,微微眯起眼:“是你告訴我應當怎麼做的。”
她愣住,“幾時告訴過你這種事?”
這時車已駛入派克弄,在離葛公館不遠處停下。
“到家了,快下車去。”
見她不為所動,坐在副駕駛室裡求知若渴的盯著自己,謝擇益無奈道,“這個問題我無法在這裡回答你。請回家去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