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李昂已在範德堡大學攻讀天文物理學碩士,兼職做助教與翻譯。米多上了當地幼兒園,已能用英語對話。
知道女兒健康平安,又被教養得甚好,蘇揚心中很感動。但她表現出來的只是平淡自若。感情深了,自然細水長流;關係穩固了,一切反而趨於淡薄,不再需要任何言語。感謝也好,承諾也好,一切都在心中。
蘇揚也始終沒有告訴李昂,她有了他的孩子。李昂於她的恩情她定會償還,用她的一生來償還。只是眼下,她還有一些屬於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做完這些事情,她才能將過去完全封存至記憶,才能在未來獲得自由。而唯有真正自由的心靈,才具有健全的愛的能力。
初冬時分,蘇揚已是七個月的身孕。安欣去曾經的震區造訪受災農戶,做慈善義工,蘇揚依然陪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到了這年冬天,蘇揚在四川逗留已達八個月之久。祉明依然沒有任何訊息。他的的確確成了這場災難中“失蹤人數”的一分子。
蘇揚將祉明的本子隨身攜帶,仍是時常翻閱,幾乎已能將整個本子背下,只是那篇遺言的最後幾段,由於字跡潦草、筆跡交疊,難以辨認。
他去了哪裡 ?
她抓住他留下的微小線索,在心中反覆詰問,試圖辨明某些隱藏的真相,或是向上蒼追索那個自古無解的終極問題——他,去了哪裡?
然而,時久日長,她沒有得到答案,便也不再逼迫自己立即得到答案。她曾與他相愛,得到過生命中最深刻的體驗、最難忘的喜樂與悲傷。那已是最好的經歷,是命運賜予的禮物。
她不再傷感,也不再疑惑,內心漸漸平復,唯有安寧。
終有一天,她會知道,他去了哪裡。因她篤信,她會與他再次相見。
又或者,再見或者不見,也都是一樣。
第二年春天,蘇揚在成都誕下一男嬰。從地震發生,到孩子出生,是她與祉明漫長告別的整整十個月,也是她孕育這個新生命的整整十個月。
出了月子,她便決定帶孩子離開四川。安欣問她,是否去找孩子的父親?蘇揚笑一笑,說要先回一趟上海。
此時安欣也正要離開成都。她被扶貧基金會分配往江西興國縣和寧都縣,參與開設兩個小額信貸服務社,並進行下鄉宣傳和業務開展,在當地進行小額信貸的知識與技術培訓。
就要各奔東西了,蘇揚與安欣都有些不捨。她們駕車又去了一次都江堰。震後一年,都江堰變化很大,很多房屋已被修繕,一些新造的學校,抗震能力均是八級。資金很多來自民間集資與捐款,她們望著一路新貌,皆是感慨不已。
安欣帶蘇揚去水庫釣魚。時至傍晚,微雨淅瀝。蘇揚靠在傘下,略有睏意。她閉上眼睛,恍惚間聽聞雨水打在傘上的滴答聲,節奏竟似當年他們的密語: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忽地她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一切如舊。雨水不過是雨水,那滴滴答答的水聲,也不過如常。蘇揚怔怔地,輕輕嘆了一口氣。
蘇揚一直相信,每個人都有一部分活在他人的記憶中。換句話說,如果這世上了解你、記得你的人都先你而故去,那麼你自己的生命也不再完整。反之,有些人雖已不在人世,但因別人對他們的記憶,而尚有一部分活在人間。
清明時分,蘇揚帶著兒子回到上海。她來同這座城市告別。
雨後,公墓冷冷清清。蘇揚抱著兒子,跪在母親的墓碑前。她已不再流淚,只是微笑著,默默地說:“媽媽,請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如你所願。”
她相信,母親在天有靈,定然已經理解並原諒了她。母親已經能夠安心。
天氣好的時候,蘇揚回去曾經的高中。
教學樓剛剛翻修過,新的裙樓也已蓋起。足球場新植的草皮翠綠整齊,白色的球場線也是新漆的。一切都是新的,人也是新的。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成群結隊地放學。朝氣蓬勃的男孩在踢足球,笑容甜美的女孩三三兩兩兩在場邊觀看。
她依然記得當年他的身影,記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記得自己曾經流連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記得那時的藍天、綠地、每一寸光陰。那日子,已如此遙遠,仿若前世。
時光匆匆流過,新顏更替舊貌。如今在這片綠地上奔跑跳躍、呼喊歡笑的年輕孩子,將會擁有他們的喜怒、愛恨、離合,而屬於她與他的時光,已經過去。
此刻,當她抬頭仰望天空,心中沒有怨悔,只有感恩。那一年,十六歲的她,遠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