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阿伯不住地說著話,抱怨他們這麼久都不回來看一看,也抱怨為什麼兩個人到現在都還沒有孩子,看來在這寧靜遙遠的小城裡的老人是根本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滄海桑田的,老人一路拉著到了他們上次來住的廂房,又興奮說了一陣才退去,雪落朝這房間裡一打量,處處都潔淨如新,房間裡的一切也都還是照著幾年前的模樣佈置,定是霍展謙早派人回來準備過了,當年他們只在這裡住了大半個月,那卻可以說正是他們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時候,便是在這間房子裡,他們第一次同床而眠,她第一次迷迷糊糊地鑽到了他的被窩裡,第一次在他身下舒展身體,戰慄地從女孩變作了女人,那許許多多曾經教她幸福甜蜜的第一次,都發生在這寧靜的晴天別院,這小小的廂房裡,可是如今再見故景,遠去的甜蜜卻都變作了教人嗤笑的煙雲。
傭人將她的東西提進來放好離開了霍展謙才微笑問她:
“雪落,屋子都是按以前的樣子佈置的,你覺得哪裡不合適的就說,我馬上叫人換。”
“不會啊,督軍專門派人佈置的,樣樣都合我心意得很!”她一轉身在那梨花木的大床上坐下來,腿疊起翹著,身子微斜,倚在那銀鉤掛起來的鮫綃碧紗帳旁,眼波脈脈流過去,自是嫵媚撩人到極致,“黛綺絲還從沒見過哪個大人物也像督軍這般,養一隻金絲雀也要這麼用心來裝飾這鳥籠子,真是受寵若驚呢!”
他眼中墨色濃暗,彷彿氤氳了外面的霏霏雨霧,終於輕輕開口:
“雪落,我不是那樣想的。”
她只是笑,眼光玩味,他轉頭不再看她,親自去檢查房間裡的各色物品有無缺失,妥當了才向她點頭:
“坐這麼久的車你也累了,先睡一會兒吧,我就在隔壁,有什麼事就叫我。”
“怎麼督軍不和我一個房間嗎,你花這麼多心思,如果只是住在隔壁那豈不成了竹籃打水?”她盈盈含笑的話語中藏著嘲諷,他似乎絲毫也沒聽出來,只是輕淺一笑,掩上門便走了出去。
春天的雨一落便止不住了似的,接下來的幾天都陰雨連綿,只讓人窩在屋裡哪裡也去不了,這樣寧靜的小城,這樣陰雨的天氣,更像天地萬物都靜止了一般,那些熟悉的燈紅酒綠熱鬧喧囂,那些激昂的抗日言論緊張局勢,往日一切的嘈雜似乎都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在這古木森森的晴天別院,只有幾個安靜本分做事的傭人,大聲叫她“少奶奶”的秦阿伯,還有霍展謙,眉眼柔和,面色寧靜,一身長衫去盡鉛華,重回了當年那溫潤如玉淡雅出塵的氣度。
他再沒有對她解釋過什麼,只如當年那般,無論她怎樣譏諷刁難都只是默默在她身側,吃飯的時候將她最愛的菜滿滿堆在她碗中,起風的時候為她披一件衣裳,晚上起來幾次為她掖被,她不喜歡他在面前時便靜靜走開——不急躁不激進,卻柔和地堅持著,等她如當初那樣丟盔棄甲繳械投降,只是,只是她早已心硬如鐵,又豈是曾經那樣天真易騙?
這樣靜靜過了幾天,春日暖陽出來的時候別院居然來了一位她怎麼也料想不到的客人。
鍾寶心和丈夫是牽著三歲大的孩子來的,她比六年前白胖了許多,眼角眉梢的驕傲飛揚也都柔和下來,渾身上下散發著為人/妻母的溫柔光芒,雖說姐妹倆曾經有些芥蒂,但是命運沉浮中那些也早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黛綺絲從沒料到千難萬劫後唯一的親人還能再見,饒是一顆心已經層層駐防起來,這一刻還是情難自禁淚溼眼眶,姐妹倆關起門來說貼己話,她這才知道當年的老家順德亂到了什麼地步——鍾世昌和霍展鯤交手,霍展謙又聯手穆軍出兵奪權,在霍展鯤兵敗之前鍾世昌就已經亡命戰場,那樣的混亂之下鍾家的人自然也如旁人一般命如螻蟻,鍾寶心以為自己也要和其他人一樣殞命在戰亂之中,卻不想危機關頭霍展謙居然會出手相救,後面又一直照應扶持著,便是她的婚事也拿出家長的身份來操辦,對她的丈夫更是多次提攜,她心中一直存著感激,這時便握了姐姐的手感慨道:
“以前我不知道天高地厚,以為姐夫也是那種三心二意的人,總希望他像看姐姐那樣看一看我,可是經歷了這麼多事我才明白,他心裡由始至終只有姐姐一個人,他會救我幫我,其實只因我是你的妹妹,只因著你的面子!姐,我不知道你們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卻知道姐夫的心痛和懊悔,這六年他從來都沒停止過找你,他那樣位高權重的人物,無妻無室卻又一直拖著不肯再娶,旁的人都覺得奇怪,我卻知道其實是他一直在等你……”
黛綺絲端了茶杯去喝,卻不知怎麼的給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