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以來,他都覺得虧欠公子甚多,這一次,是他償還一切的時刻,該了結了,曾經的愛恨情仇,終須是應劃上最後的句號。
弘鳳兮緩慢收起劍鞘,沉聲道:“你走吧。不論你是將禰禎看作是晚晴的替身,還是真心痴愛於她,只請你好好護她周全,給予她幸福。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她的一生會怎樣,她是個可憐的女子,好好待她。”
其實領秦王之命,來此地緝拿出逃王妃之時,他便早已做好了一力承擔一切罪責的打算,他從未想過要生生將他們拆散,畢竟當下能給禰禎幸福的男子,除了他,再也不會有別人。
然,他只是有些驚訝,禰禎即便是消散了過去所有愛情的記憶,竟還會留有餘戀,那個她一心深愛的男子,不論化作了什麼樣的面貌,出現在她身邊,她的內心都會不由自主地以最快的速度向他靠近。比若四龍子,比若公子翌。
她,對吟風的愛戀究竟有多深,恐怕也只有三年前那個完整的禰禎公主才知曉。
弘鳳兮走了,蒼白茫茫的雪地裡,只餘下了公子翌淒涼一人,他漠然的淡笑,自言自語道:“師兄,你怎是這般糊塗。”他是擅用毒之人,深知感情亦是一劑毒藥,觸碰了會使人麻木思想,囚牢縛心,身不由己,故他從來都是剋制得住自己的相思。多年以前,晚晴真正愛上的人是他,而並非是弘鳳兮,晚晴對他告白之日,他冰冷地拒絕了,卻並不是真的不愛她,而是為了操持的天下大局宏圖霸業,放棄掉彌足珍貴的情。
晚晴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言談不俗與他甚為交心,彼此互諳情愫,雖不言及,卻也瞭然十分,她自然知曉其間內情,因此羞憤交加,盛怒之下又逢弘鳳兮登門提親,便依勢順了他意,許為他妻。她本想是氣極欲激怒他,令他悔意,卻不自覺深陷弘鳳兮的溫柔迷情鄉中。她的思緒不斷地糾葛在兩個男人的愛恨情仇中,經常獨自思得淚眼婆娑,難以抉擇,痛苦不已,卻又無法對人傾訴。
弘鳳兮是她的夫君,豈可對他提及心中思念著別的男子;而他是她的初戀愛人,青梅竹馬,卻不可白首相攜到老,眼見著他的離去將前往魏國,終有可能再不相見,卻連一句挽留的話都不能說。她痛得難以形容,痛到最後,生生目送著他的遠去,空傷離別,心如刀剮,卻終抵不過世故人情,喪送了自己的性命,終於與他連最後一面,都再也見不上。
當他一年後,故地重遊時,在田園屋外,才望見了她孤單一座的墳冢,知曉了她去世的訊息,他真的不記得當初自己的心間究竟是何心情。
他僵滯地呆立在空蕩蕩的白雪之上,任憑烈風吹襲著他淺灰的衣裳,宛若旗幟般飄逸地飛揚。倏然,他低下頭,將手撫在唇隙,重重地咳嗽,似是受了風寒,又似是心間的痛楚難當,狠狠地咳著,咳著,終是咳出了血。
他輕輕一笑,笑出了聲,好看的雙眸彎成了月牙兒,長長而細黑的睫毛卻低垂下來,上面凝著點點冰花霜粒。如今,禰禎踏上了與晚晴相同的道路,一如從前那個可悲的女子,是他親手鑄就了禰禎心間同時愛上兩個男人,一個是他,一個是不可一世的嬴政,長夜漫漫,未來將會如何,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自袖中取出白絹,拭去了唇角殘留的血跡,便隨手丟去,他並不想讓禰禎看見自己帶著汙濁的血紅,即便他深知她根本就看不見。他默默走回了原地,她仍蹲守在蒼涼的雪地裡,衣裳單薄凍得瑟瑟發抖,雙手環抱著膝蓋,耷拉著腦袋,像是一隻迷途不知返的小貓,那時他突然心生愛憐之意。
他走過去,用手背撫過她涼得可怕的臉容,手忽然僵怔住,她緊閉著眼,視力尚未恢復,並不知來者何人,先是避開了他溫柔的撫摸,接著在聽至了他輕緩的一聲說話,她便順從地偎依過來,靠近他的懷裡取暖。將她一人丟在荒無人煙之地,她確實是害怕了,他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一下一下地輕拍,像是在哄小孩入睡,讓她平緩下慌亂。
他輕聲嘆息著道:“禰禎,我不會再離開你了,與我一道去新鄭吧,那裡是我的故鄉。”
韓國國都,新鄭。
新鄭,原為春秋諸侯鄭國都城,公元前375年,韓哀侯逐鹿鄭,滅其國,將國都自陽翟遷徙至鄭城。此地四面環河,位處秦、魏、楚三國間,成為軍事要塞,歷來是兵家險鬥必爭之地。
公子翌與她一行整整數個月,遇山路便步行,遇平原便駕騎車馬,權當是雲遊四海,悠閒自在,遊蕩了甚久才浪跡到此處,其間路途通暢,竟也沒有再遭秦王部下的橫加阻截,大抵是弘鳳兮返去一手將他們都截在了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