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溫存的凝視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臨時的雁巢裡去看看?”
他默然不語。“來吧!”她說,站起身來。
走出了“艾琴娜”,晚風拂面而來,天氣是陰沉欲雨的,夜風裡有潮溼的雨意,涼涼的撲在他們額際和頸項裡。他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長,婷婷然,嫋嫋然,飄飄然。他說:“你不像一隻孤雁。”“是嗎?”“你像一隻天堂鳥。”他頓了頓。“你知道什麼是天堂鳥嗎?”“你告訴我吧!”“天堂鳥是一種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藍色的羽毛,有發光的,像傘和火焰一樣的尾巴,它還有顆驕傲的小腦袋,和皇冠一樣閃爍的頭冠。它生長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掃了他一眼。“謝謝你的讚美,”她說:“姐姐呢?她像什麼?也是一隻天堂鳥嗎?”“她嗎?”他沉思著,不知如何回答。街邊上,他那輛雪佛蘭正停在那兒。他開啟了車門。“上車吧!”他潦草的結束了正談到一半的話題。幾分鐘以後,他已經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裡了。走進去,他就覺得神清氣爽,這小屋簡單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廳,一個小廚房和一間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發和窗簾,顯然都是房東原來的東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陳設了許多很精巧別緻的擺飾。例如一個丹麥磁的巴蕾舞女,一對銅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窩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鳩。他望著這些東西,她說:“我有很多可愛的小玩意兒,可惜無法帶來。反正,走到那兒都是暫時的,也就不作長久打算了。”她指指沙發:“你坐一下,我去換件舒服一點的衣服。”
她走進了臥室,他站在小屋裡,四面打量,有酒櫃,有冰箱,有張小書桌……這是那種專門租給觀光客小住的公寓,說穿了,也就是帶廚房的旅館。他走到書桌前面,本能的翻了翻桌上的稿箋,有張寫了一半的稿紙,壓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來,職業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跡,於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詩:
“春風吹夢到林梢,鵲也築巢,鶯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風正飄飄,雨正瀟瀟。今朝心緒太無聊,怨了紅桃,又怨芭蕉,怨來怨去怨春宵,風又飄飄,雨又瀟瀟!”他念著上面的句子,一時間,覺得情思恍惚。中國的文字就這麼神奇,幾個字就可以勾發出人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他握著這張紙,默默發呆,怔怔冥想,陷進了一種近乎催眠似的狀況裡。直到身後有個輕柔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前幾天在讀蔣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襲一下。我不懂詩詞,不懂平仄,不懂音韻,我只是寫著好玩。你是行家,不許笑我!”他回過頭去,驀然覺得眼前一亮。她已經從頭到腳換了裝束,頭上的髮髻解開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長髮,帶著自然的鬈曲。她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軟緞長袍,直曳到地,攔腰繫了根白色的綢帶子,袖子寬寬大大的,半露著雪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兒,白衣飄飄,如雲,如絮,如湖畔昂首翹立的白天鵝,如凌波仙子,飄然下凡,渾身竟纖塵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視著她,他像著魔般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她問,微笑著,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裡的黑葡萄。“有什麼事不對嗎?”
“哦!”他回過神來,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長氣。“你又嚇了我一跳!”“你怎麼這樣容易被嚇著?”
“你從全黑,變成全白,從歐化的黑天使,變成純中式的風又飄飄,雨又瀟瀟!好像童話故事裡的仙女,變化多端,而每個變化,都讓人目眩神馳!”
她對他微微搖頭,走到酒櫃邊,她取出兩個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蘭地,走到沙發前面。她一面開瓶,一面說:“怪不得姐姐說你會說話,今天一整天,我說得多,你說得少,我以為你是沉默寡言的,誰知,你一開口,就會討人好!”她凝視他:“有幾個女人,像姐姐一樣為你發狂過?”
他震動了一下,搖了搖頭。
“沒有。”“沒有?”她揚了揚睫毛,在杯子裡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說:“我忘了問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麼酒?還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給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長了聲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轉身要往廚房走。“好,我去燒開水,我想,我的‘中國化’還不夠徹底,不過,我可以慢慢學習。”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煩了!”他急急的說:“我偶爾也喝杯酒,而且,並不反對喝酒。”“真的嗎?”她有點遲疑。
“真的。”他肯定的說:“再說,今天也應該喝酒,中國人有個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