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頭,她用力閉上眼睛,卻無法阻止一個個混亂的畫面從眼前掠過。
“……小安姐姐,小安姐姐。”
她睜開眼睛,晶晶有些惶惑地看著她:“你怎麼了?”
“沒事。”
要確認自己沒事,對於左思安來講,幾乎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梅姨似乎天生具備安撫恐懼,將日子整理平順的母性。她十七歲那年還是大城市的單純高中生,隨著知青下鄉大潮來到了這裡,學習幹各種陌生而艱苦的農活,手指與肩頭很快磨出厚繭,歷經多次返城希望破滅的打擊,與一個老實的農民結婚,被樹立成紮根農村的典型,各種榮譽並不能抵消生活的困頓,舊日同學紛紛離去,她的一兒一女相繼出生,而榮譽也隨著時代變遷而煙消雲散,她成為一名鄉村醫生,贏得村民的尊重,最終融入了當地。
最初左思安對梅姨是警覺的。但是梅姨並沒有做出任何儘快拉近兩人距離的努力。相反,她尊重左思安的疏離自閉,既不像於佳那樣小心翼翼生怕傷害到她,也不像王玉姣那樣不遺餘力表達同情的同時又不自覺流露好奇。她對左思安表露的關心與對待自己的女兒沒什麼二致,沒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覺。
而晶晶正如劉冠超說的那樣,是一個個性開朗的可愛女孩子,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左思安根本無法拒絕她的友善。
這個家庭的兩個成員都沒有用任何特別的態度對待左思安。每天早上,梅姨同時叫左思安與晶晶起床,安排他們吃早點,打發晶晶獨自步行近五十分鐘去鎮上小學讀書,如果沒有出診,也沒有病人上門,她就去家裡的菜園乾點農活,天氣好的話,她會帶左思安一起過去,一邊澆水施肥,一邊與她閒聊,教她辨認農作物。
下午晶晶放學回家,會跟左思安一起做作業、聊天、聽收音機。到了十點鐘,他們會準時熄燈睡覺。
梅姨的家隨時會有村民登門求醫,左思安最初多半把自己關在東邊廂房裡,但漸漸她發現,村民雖然也會好奇地打量她,可是那種好奇不帶任何惡意,他們似乎對細節容易驚奇,對別的事情卻有一種微妙的理解與尊重,很快便適應了梅姨家裡多了一個女孩子,根本不會反覆揣測議論。
哪怕左思安仍舊鬱鬱寡歡,也在不知不覺中跟上了這裡的生活節奏。她對於周圍的環境和別人的情緒變化有著高度的敏感,幾乎不用抬頭觀察就能察覺出細微的不同。在這裡,她的身份是一個受到尊重的客人,而不再是“從省裡來的那個副縣長的出了事的女兒”。意識到這一點,她鬆了一口氣,不由自主放鬆了許多。
高翔在隔了幾天的週末準時過來,他彷彿知道左思安不願意與人近距離接觸,總是站在離她幾步開外的地方。不管是提醒她廂房內光線不夠好,最好挪到天井來看書,還是問她有沒有想看的書,想吃的東西,他下次可以買了帶過來,她都沒有什麼反應。他碰了釘子,也並不惱怒,態度始終保持著平和。
晶晶倒是馬上跟他混熟,央求他,“高叔叔,能不能幫我帶一本這個月新出的《童話大王》,我想看上面的連載,學校訂的一本不知道被誰弄丟了。”
他答應下來,隔了一週,果然帶來晶晶要的《童話大王》,還要大堆其他書籍。
對左思安來講,不管晶晶跟他如何談笑風生,他也只是不需要她理會的陌生人而已。她對他的來訪視若無睹,而母親的探訪就沒那麼簡單了。
於佳積壓了大量工作,過了一週才從省城轉兩道班車過來看望女兒,然而左思安看到她一個人進來,並沒有任何驚喜表情,“爸爸呢?”
“他很忙,我直接從省城過來的。小安你看,我給你帶來了……”
她眼神一黯,掙開於佳的手便回了房間,對那些帶來的東西看也不看。她知道母親是傷心的,可是,一方面,她無法忍受母親看著她時那種努力想表現得開朗堅定,卻無時不流露著憂愁煩惱的眼神,這個眼神比任何人的好奇都讓她難過;另一方面,她更無法接受父母之間近乎決裂的現狀。
於佳還要趕回去的班車,無法久留,在梅姨的勸慰下,只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聽著梅姨送母親出去,左思安的心裡空落落的,呆呆望著窗外出神。她想,也許父親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疼愛她了。這個念頭潛伏在她心頭已久,此時絕望地爬上來,讓她只想大哭,可是她胸口沉重,眼睛酸澀,沒有辦法哭出來。
梅姨進來,將一碗桂花酒釀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她低著頭,酒釀的熱氣潤溼了她的眼睛,一滴淚水終於滴進了冒著熱氣的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