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宮內發射火箭,似乎還嫌火勢不夠大似的。我奔過去,正待揮舞馬鞭制止他們胡鬧,膺颺頂盔貫甲迎了上來。
“卿不救火,此是何意?”我大聲質問膺颺。膺颺一臉興奮的表情,稽手回答道:“永明宮堅固難下,倘以火攻,逆賊定無孑遺——偶爾火失北門,宮中多書簡,遇熱便燃,下將才恍然想起。機不可失,未曾先期稟報,恕罪。”
這傢伙,還以為自己有功了!不過這是一個粗魯人,我不該和他一般見識,只能溫言解釋說:“正為宮中多書簡,以火攻之,玉石俱焚,誠可惜也。卿速速命人汲水救火,毋使蔓延。”
膺颺愣了一下,突然走近兩步,低聲笑道:“天子、忠平王都在宮中,擒不易擒,殺不便殺,葬身火窟,是天意也,非人之罪。”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傢伙竟然如此機靈,能把握住此次行動的關鍵所在。不過仔細想想,他終究不再是一介江湖豪俠,也做過幾個月的官,此種漩渦,入便臭腐,人之化為禽獸,本也是相當快捷的事情。
然而他分明不懂得何者為大,何者為小。“宮中所藏,多是孤本,一旦墮入火窟,前人心血,後人所望,竟化灰燼矣!”我告誡他說,“攻守之事,可另覓善策,煌煌典籍,豈能毀於我手?!速速救火,不得延誤!”
膺颺輕輕搖頭:“此刻縱火極易,滅火卻難。”我聞言不禁愣住了。只聽他繼續說道:“天生萬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後人所望,亦莫不如此。如人沉痾,旦夕之間,大人強使其生,可乎?旦夕就死,於千年後死,小大之勢,所異者幾希?秋蟲僵仆,滄海枯竭,又何者不是死?安有修短高下?況此宮不焚,兵燹不銷,走卒百姓,號呼呻吟而死者又不知凡幾,大人因何獨憫書簡死物,而不憐蒼生社稷耶?”
這一大套話如湧泉噴出,傾倒我前,金石墜地,聽得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剎那間,我感覺到面對的並非膺颺,而是一位道德高深的隱士——那種言辭本不該出於草莽之口。不過也很難說,道之所在,無所不容,芻狗瓦礫,其中莫不有道,何況一名享譽天下的豪俠呢?他自有他的想法,他的想法自然與我不同。難道我從來都想偏了,過於執念,被他喝開另一重天地,才會這樣狼狽地無辭以對嗎?
他說的自有道理。天地創生萬物,固然沒有永恆,就連天地本身也未必是永恆不滅的。既然都要滅亡,遲些滅亡,早些滅亡,又有什麼區別?既然都是滅亡,物質的萬物生靈滅亡,和精神的前人遺傳滅亡,又有什麼區別?古賢有云:“我身滅,而道不滅。”然而所謂道,乃是天地執行的法則,天地既不能永久,道焉有不滅之理?身滅、道滅,不都是滅嗎?誰又有權判斷何者更為重要,何者之滅更為可惜?
膺颺看我愣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微微一笑,自顧自轉身去指揮縱火了。我就立馬在熱浪前面,後心涔涔汗下,眼中所見,恍如不見,耳中所聞,恍如不聞,心中所想,也恍如不想。就這樣痴痴呆呆,又有點垂頭喪氣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名部下跑過來一帶我的馬韁:“火勢甚猛,大人退後!”
我毫無反應地由著他人牽我的座騎,拉我離開火場附近。距離燥熱和紅光較為遠了,我這才發現天色已經濛濛發亮,曙光噴勃,逐漸覆蓋了山川、宮闕,一輪紅日猛然從山背後跳出來,然後緩緩向上攀升。然而此時此刻,我心中卻不自禁地在想:“這紅日……也終有死,終有滅呀……”
大火焚燒了整整三天三夜,昔日雖然破舊,卻也曾一度輝煌的永明宮,就此化為瓦礫灰燼。宮中人泰半都葬身火窟,逃出來數百人,一半被當場射殺,一半做了俘虜,卻也因膺颺之請,我垂頭喪氣地下達命令,全都砍了腦袋,以便日後報功。
萬物皆有生有滅,永明宮是如此,太后、天子也如此,忠平王亦不得獨逃。事後想起來,膺颺這傢伙嘴裡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然而當初他的朋友遭了官司,他卻為何不以“生滅是常”來自我安慰,還偏要捉了我去抵換,險些害我無罪被磔?其後我齎了先帝詔書去捕拿他,他也不肯認命,偏要抗拒王法,和我放對。仔細想想,人之為人也,莫不如此,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看得淡,觸犯切身利益,卻都一個個樂生懼死,大道理全拋去荒郊野外了。不過這時候我心卻如槁木死灰,根本提不起興致來質問膺颺行事的前後矛盾。況且大火眼見已經無法撲滅了,我就算駁斥得那太山大俠啞口無言,又於事何補?
我寫了一道奏文,稱:“逆賊挾天子而縱火,下臣奮貔貅以施救,奈何宮儲易燃,煙焰張天,誠恐國禍之不可禳也。駑鈍之才,不能洞悉奸軌,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