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揭發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現在卻把她當作老前輩似的尊敬起來,趕著她喊“張奶奶”,拉她到廚房裡去商量著添點什麼菜,款待二小姐。
曼楨卻在那裡提醒自己,她應當走了。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就走吧,寧可下午再來一次。正想著,榮寶卻說話了,問道:“姊姊呢?”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楨說話,說的話卻叫她無法答覆。曼楨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說道:“姊姊睡著了。你別鬧。”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願似的對自己說: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席子上面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
曼楨把他兩隻手都握住了,輕聲道:“不要這樣。”說著,她眼睛裡卻有一雙淚珠“嗒”地一聲掉在席子上。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後門口說話,一進門就問:“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二小姐來了。”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半晌沒有聲息,曼楨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於趔趄著走入她的視線內。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鬍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著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裡泛黃的舊綢長衫,戴著一頂白裡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他搭訕著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生怎麼還不來?”曼楨不語。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真著急,這兩年不知怎麼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沒拿它當樁事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太遲了。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說到這裡,他嘆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
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雖然他一向不承認他的發跡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裡對於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裡便有些害怕。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要輸,所以終致一敗塗地。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說了。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只管拿著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周媽走開了。
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想想,真對不起她。”他背過身去望著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裡流淚。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只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
曼楨呆呆地望著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
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二妹,從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這樣自怨自艾,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楨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她對鴻才竟於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不願意使他過於難堪。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囁嚅著說道:“二妹,你不看別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
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他唯恐她要拒絕似的,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來,向張媽手裡一塞,道: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我好了。”
說罷,馬上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說不回來就不會回來。
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只是一時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的她太厲害的緣故。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
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麼反應,曼璐這些話終究並不是白說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著孩子一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