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動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楨回到樓上來,站在視窗,看見慕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後門口,似乎撳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他也看見她了,微笑著把一隻手抬了一抬,做了一個近於揮手的姿態。曼楨也笑著點了個頭,隨後就很快地往後一縮,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著,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淚,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就又往桌上一擲。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
十五
八。一三抗戰開始的時候,在上海連打了三個月,很有一些有錢的人著了慌往內地跑的。曼楨的母親在蘇州,蘇州也是人心惶惶。顧太太雖然不是有錢的人,她也受了他們一窩蜂的影響,大家都向長江上游一帶逃難,她也逃到他們六安原籍去。這時候他們老太太已經去世了。顧太太做媳婦一直做到五六十歲,平常背地裡並不是沒有怨言,但是婆媳倆一向在一起苦熬苦過,倒也不無一種老來伴的感覺。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個人,幾個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女孩子在蘇州學看護,兩個小的由他們哥哥資助著進大學。偉民在上海教書,他也已經娶親了。
顧太太回到六安,他們家在城外有兩間瓦屋,本來給看墳人住的,現在收回自用了。她回來不久,慕瑾就到她家來看她,他想問問她關於曼楨的近況,他屢次寫信給曼楨,都無法投遞退了回來。他因為知道曼楨和祝家那一段糾葛,覺得顧太太始終一味地委曲求全,甚至於曼楨被祝家長期鎖禁起來,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賣了自己的女兒還是被愚弄了,慕瑾反正對她有些鄙薄。見面之後,神情間也冷淡得很,顧太太初看見他,卻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分外親熱。談了一會,慕瑾便道:“曼楨現在在哪兒?”顧太太道:“她還在上海。她結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楨就是跟鴻才結婚了。”顧太太幾句話說得很冠冕,彷彿曼楨嫁給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慕瑾未見得知道里面的隱情,但是她對於這件事究竟有些心虛,認為是家門之玷,所以就這樣提了一聲,就岔開去說到別處去了。
慕瑾聽到這訊息,雖然並不是完全出於意料之外,也還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楨覺得可惜。顧太太儘自和他說話,他唯唯諾諾地隨口敷衍了兩句,便推說還有一點事情,告辭走了。他就來過這麼一次。過年也不來拜年,過節也不來拜節。
顧太太非常生氣,心裡想:“太豈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這麼勢利,那時候到上海來不是總住在我們家,現在看見我窮了,就連親戚也不認了。”
打仗打到這裡來了。顧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到上海去,這時候路上也難走,她孤身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沿途又沒有人照應。後來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這時候早已淪陷了。報紙上登出六安陷落的訊息,六安原是一個小地方,報上刊出這訊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後從此就不提了。曼楨和偉民傑民自然都很憂慮,不知道顧太太在那裡可還平安。偉民收到顧太太一封信,其實這封信還是淪陷前寄出的,所以仍舊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還是把這封信互相傳觀著,給傑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給曼楨看。傑民現在在銀行裡做事,他大學只讀了一年,就進了這爿銀行。
這一天他到祝家來,榮寶是最喜歡這一個小舅舅的,他一來,就守在面前不肯離開。天氣熱,傑民只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黃卡其短褲,這兩年因為戰爭的緣故,大家穿衣服都很隨便。他才一坐下,那榮寶正偎在曼楨身邊,忽然回過頭去叫了聲:“媽。”曼楨應了聲:唔?曼楨向傑民膝蓋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這疤從前沒有這樣大的。人長大,疤也跟著長大了。”傑民低下頭去在膝蓋上摸了一摸,笑道:“這還是那時候學著騎腳踏車,摔了一跤。”說到這裡,他忽然若有所思起來。曼楨問他銀行裡忙不忙,他只是漫應著,然後忽然握著拳頭在腿上捶了一下,笑道:“我說我有一樁什麼事要告訴你的!看見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見一個人,你猜是誰,碰見沈世鈞。”也是因為說起那時候學騎腳踏車,還是世鈞教他騎的,說起來就想起來了。他見曼楨怔怔的,彷彿沒聽懂他的話,便又重了一句道:沈世鈞。他到我們行裡來開了個戶頭,來過好兩次了。傑民道:“要不然我也不會認得了,我也是看見他的名字,才想起來的。我也沒跟他招呼,他當然是不認得我了——他看見我那時候我才多大?”說著,便指了指榮寶,笑道:“才跟他一樣大!”曼楨也笑了。她很想問他世鈞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句話在口邊,還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