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芃兒眼睛亮晶晶的,一直側耳傾聽,少年胸有溝壑侃侃而談的模樣實在是叫她受用,好像有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自豪感。雖然亦巖既不是她生的也不是她養的,可他現在是她的“養子”,所以她覺得有這種心情還不算太誇張。
亦巖沉吟了一下,微斂了下眉頭又繼續道:“範先生擔心的,是畸輕畸重,恐壞了廣昌目前的格局;不過除此之外,我覺得,還應該考慮的,是現在打仗的形勢……”
陳芃兒:“怎麼說?”
亦巖低咳過一聲,清了清嗓子,臉還是有點紅,覺得自己在長輩面前如此賣弄,有逾越之嫌,但姑姑問了,自然要答。
他摸了摸後脖子:“我從寧河來上海,火車到德州的時候,站臺就掛滿了抵制日貨的條幅,好多人聚在一處,嘴裡罵的都是抵制日貨,還直接把日本人店裡賣的東西拉出來燒……”
陳芃兒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去年北伐軍兵鋒直指山東,日本也以保護日僑的名義出兵山東,在青島登陸,在青島與民眾發生衝突,國人死傷眾多,激起空前對日仇恨,抵制日貨運動開始從青島爆發。而今年日本人又在濟南製造慘案,不光屠殺平民,甚至殘殺政府官員,但北伐軍力量不敵日軍,撤出濟南,繞道北伐,憤怒的民眾無法從武力上發洩怒氣,於是便奮勇響應經濟扼制,從而在山東境內引爆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抵制日貨運動。
而廣昌廣州廠生產的自然是華資國貨,但向來模仿的是日貨,如果因為國內抵制日貨而受其波及,自然要好生斟酌。畢竟這種新式布料的生產需要大量資本注入,如果布料生產出來,卻因為形勢的變化而銷售受到影響,那對廣昌來說,委實可是個不小的打擊。
陳芃兒思量再三,送走了範西屏,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手中將那塊布料摩挲來摩挲去,翻來倒去的又摸了半天。
周廠長把這種布料叫做“雙宮綢”,“雙宮”是研製這種料子的日本匠人的姓氏,說是“綢”,卻不是“綢”。
陳芃兒自己苦思冥想了半天,始終沒有辦法做出決定。
料子實在是好料子,她以前雖然並不關心生意上的事,但打小她便是在寧河廣昌的布行老店裡長起來的,念女校時也曾跟韓林涼去過上海各處的門店,那些花紋精緻、色彩絢麗,質地緊密或輕薄的各色美麗布匹,即便並不懂其中道行,她也勉強能混的上個耳熟能詳。所以她深知周廠長興奮的心情,這樣的好東西如果放棄未免太可惜,但範西屏和亦巖所說的顧慮也的確存在——
突然,陳芃兒想起了韓林涼。
他離去的這些日子,她儘量都是讓自己不要去想他,每天除了逼自己研究賬本,便是如行屍走肉般胡吃海塞的把自己養胖養壯、養好肚子裡的孩子,便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
她刻意讓自己不要去回想他走的如何悽清,不要去想他離去時抱恨的遺憾,可是,這個時候,她還是避無可避的想起了他。
她想起他,不是作為一個病人,而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一位大名鼎鼎的實業家,一個極具傳奇性的商賈奇才。
如果是林涼哥,他會怎麼做?
她打小就跟在他身邊,從沒見他為生意上的事皺過眉頭,韓林涼從來都是雲淡風輕裡舉重若輕,她不知道他是怎樣做到的,就像她,即便已經兢兢業業學了這麼久,卻還是覺得沒有學到他的一絲皮毛。
她甚至有點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去日本學醫,跟林涼哥學學怎麼做生意,也比現在抓瞎好!
但是林涼哥已經走了——
踴躍的心潮漸漸落下去,涼下來。
她也許沒什麼本事,但是,她不想認輸。
大腹便便的孕婦拒絕了下人的攙扶,自己雙手扶著腰,一路踏踏踏走向大門口,身後亦巖追上來,陳芃兒回頭,眼睛亮晶晶的,像兩簇小火苗:“走,亦巖,叫上阿水開車,咱們出去逛逛!”
第十七章再決斷
第十七章再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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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芃兒自小身邊就缺少同齡人,特別是同性同齡人的陪伴,來上海念女校之前唯一的夥伴也不過只有一個阿斐而已。
倒不是她性子不好,而是因為身邊有個霸王,這個霸王又著實霸道,誰要是多跟她說幾句話或對她表示下親近,甭管是男是女,霸王勢必要上前去宣誓主權,意思只有一個,那就是這是小爺我的人,管你是誰,麻溜給我滾遠點!
這樣造成的結果便是兒時誰都不敢和陳芃兒做朋友,因為誰也沒膽子去挑戰阿斐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