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闔經常將朝中大臣掛在嘴上,據說他的一個妹妹是前宰相殷無害長子殷措的小妾,但此人常有誇大之辭,微臣覺得不能太當真。”
這是金純忠謹慎的地方,就連查證人口買賣,他也要自己買一批,有了真憑實據,才敢向皇帝說明一切。
韓孺子點頭,“你去東海國買田宅吧,小心,宋闔是個糊塗蟲,背後卻可能有精明的靠山,如果有官員來試探口風——肯定會有——你不要露出馬腳。”
“是,陛下。”
黃普公、燕家、南直勁、兵部、宋闔……諸多事情趕在了一起,韓孺子需要一個穩妥的處置方案,他還在想。
金純忠沒忘記自己本來的任務,“微臣在湖縣打聽到,縣裡確有一位楊婆,據說丈夫在外地,從來沒回過家,偶爾會託人送來銀兩,楊婆為人口碑不錯,就是脾氣暴躁,時常與人打架——與男人打架,她有個兒子,讀過書。一年前,楊婆母子搬走,不知去向。微臣可以繼續調查下去。”
“不急,此事……以後再說吧。”韓孺子明白,楊奉提前安排妻子搬離,大概就是不想讓皇帝找到他們。
金純忠告退,韓孺子坐在帳中思考。
最簡單的做法是雷霆一怒,直接抓人,快速而有效,名聲也佳,可是到底能維持多久卻很難說,地方官員和將領總有辦法曲解皇帝的旨意,繼續從中撈好處,被抓者不過是倒黴蛋。
最重要的是,朝廷將因此遭受重創。
大楚就像是一座四處漏風的危房,急需修補,為了防止房子徹底坍塌,卻不能大修大補,必須找準最重要的位置,先建立幾處支撐。
韓孺子獨自坐了將近一個下午,誰也沒見。
第二天早晨,巡狩隊伍出發,向東海國治所行進,於當晚進城。
接下來幾天,皇帝的行程與在雲夢澤差不多,親耕勸農、會見宿老、召集眾官、演練將士……忙碌而緊張,幾乎沒有休息時間。
大多數官員對此感到滿意,極少數人卻猶疑不定,預料中的驟風暴雨沒來,反而讓他們更覺不安。
第四天,皇帝宣佈,要將駐陛時間由五日延長為十日,他要親赴船塢,觀看新船下水,並且正式任命新的水軍將領。
皇帝似乎不想再提黃普公,那是他提拔的大將,結果卻兵敗投敵,實在是一件很沒臉面的事情。
這回改由兵部按正常程式選將,兵部推薦了三個人,一位是在雲夢澤立過戰功的邵克儉,一位是熟悉水戰的老將軍狄開,還有一位是隨行將領陳囂。
皇帝全都接受,眼下水軍規模不大,很快就會得到擴充,三人皆可為將,但他沒有指定統領整支水軍的大將。
黃普公一事剛剛發生,皇帝謹慎一些的確沒錯。
停留在東海國的第八天,瞿子晰最先忍耐不住,求見皇帝,希望問個清楚。
皇帝巡狩力行節儉,不準新建宮館,行宮就設在城內的一座空宅子裡,此宅原本屬於一位富商,佔地不小,足夠容納皇帝的隨從隊伍,離國相府比較遠,無需比較誰好誰差。
時值初冬,瞿子晰走進宅院,見不到多少皇帝居住此地的跡象,只是來往的太監稍多一些,許多擺設還顯露出明顯的商人氣息。
瞿子晰忍不住想,無論如何,皇帝畢竟不是昏君,他想做大事,只是手段還顯生澀,沒能得到朝廷的認可與全力支援。
瞿子晰心中更覺羞愧。
皇帝喜歡在書房裡見客,這裡的書都是他帶來的,瞿子晰進來的時候,皇帝正在看一本書。
韓孺子放下書,示意瞿子晰坐下,問道:“皇帝經常向大臣低頭吧?”
瞿子晰一驚,站了起來。
韓孺子笑著擺手,“瞿先生不要誤解,朕看史書,發現歷代皆有君臣矛盾,因此一問。”
瞿子晰稍稍安心,“皇帝怎麼會向大臣低頭?史書中應該記載得很清楚,最後低頭的都是大臣。”
“表面上如此。比如本朝,從太祖定鼎之初就說要輕法省刑,之後的皇帝也都這麼說,還處置過不少酷吏。”
“大楚講慈孝,與前朝相比,的確減輕了許多刑法。”
“可是有一件事奇怪,減來減去,為什麼後來的皇帝還在詔書中說刑法太重呢?到底減在哪了?朕不由得懷疑,許多減輕的刑法,後來又都恢復了原樣,史書中卻沒有記載。”韓孺子拍拍手邊的書,“皇帝讓大臣低頭,都記在了史書裡了,大臣讓皇帝低頭,卻在史書之外,悄無聲息,只留下一點點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