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自己也不能免俗,區別就是對有些人稱“我”,對有些人稱“朕”。
還有一些人,無所謂效忠與不效忠,不要說是皇帝,就算是神仙下凡,他們也會觀察一會,確定神仙對自己真有好處之後,才肯下跪膜拜,否則的話,寧願站在一邊旁觀。
偏偏是這些人可能在某方面極具才華,楊奉、孟娥等人如是,他們有自己的想法,皇帝也不能操控。
韓孺子合上書,既激動又迷茫,皇帝或許是這世上最複雜的身份,極具挑戰,怪不得大多數人做不好皇帝,個別人甚至表現出明顯的厭倦,可是沒人能撒手,全都緊緊握在手裡。
韓孺子願意接受挑戰。
中司監劉介進來,輕聲道:“陛下,景耀到了。”
韓孺子點下頭,示意中司監稍待,說:“劉公熟悉宮中規矩,覺得朕這樣做合適嗎?”
韓孺子聽從楊奉的建議,決定再度起用景耀,但是不能官復原職,更不能避著劉介。
劉介曾是景耀的下屬,如今卻是頂頭上司,對皇帝的決定沒有半分不滿之意,相反,表現得對景耀很看重,“景公在宮中任職多年,經驗之豐富,無人能出其右,雖遭太后貶黜,但是並無重罪,陛下此刻啟用,沒有問題。”
“好,朕記得劉公說過,景耀擅長收集資訊?”
“是這樣,他總能找到合適的人手,也能分辨他們報上來的資訊是真是假。”
“如今宮裡負責此事者為誰?”
“並無常職,也不宜公開設定,陛下有令則行,無令則散。”
利用太監收集情報,會受到朝廷外臣的忌憚,韓孺子明白這個道理,“讓他進來。”
景耀顫顫微微地進來,在門口跪下,受到允許匍匐前行,口稱陛下,還沒說什麼,先是老淚縱橫。
前中司監淪落到在宮裡劈柴掃地,突然得到皇帝的召見,如同從雲端伸下來的一隻手,直探泥潭底部,景耀當然感激涕零。
韓孺子坦然接受,因為他明白,這是皇帝的權力。
唯有皇帝能夠光明正大地生殺予奪,隨口一句話就能將一個人捧上天或者直摔到地下,皇帝就是用這種手段掌握十步之外、千里以內的權力,不用者終身困於十步之內,濫用者即使在千里之外也能招來威脅。
等景耀哭得差不多了,韓孺子揮下手,讓劉介送上巾帕,景耀雙手接過,還是用髒兮兮的袖子擦乾臉上的鼻涕眼淚,他知道,態度已經表完,從現在起,得用真本事打動皇帝。
韓孺子詢問景耀人在宮中,如何收集天下各處的資訊,景耀振作精神,介紹得十分詳細,原來他並沒有秘密的組織,當他想要打探訊息的時候,會選擇不同衙門裡的不同小吏,許以一些好處,讓他們避開正式渠道,再找更外圍的人四處打聽,幾條線互不相知,也互不干擾,最後訊息匯總在一起,彼此印證,保證訊息準確。
這種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景耀之前花了十幾年時間才選中一批官吏成為常用的合作者,至於回報,金銀只是小頭,更多的是宮裡的一些資訊,尤其是關於官員升貶的內容,小吏利用它們能夠討好或者報復某些官員。
景耀失勢之後,這些路線就都中斷了。
景耀磕頭不止,發誓說自己從未透露過真正的宮中秘密,都是一些早晚會公開的訊息,讓小吏提前一兩天知道而已。
韓孺子沒說什麼,向劉介點下頭,劉介退下,留下皇帝與景耀密談。
景耀額頭觸地,身為經驗豐富的老宦,他再明白不過密談的含義,那是危險,也是前途,必須小心應對。
韓孺子也在小心應對,將皇帝的權力用在景耀這種人身上要特別謹慎,用好了,平添助力,稍有瑕疵,就會培養出一頭惡狼,甚至會扭頭咬向皇帝本人。
韓孺子沉默良久,直到景耀的後背因為緊張與困惑而再次顫抖,他才開口道:“景公何時進宮的?”
“和帝十九年。”
和帝是武帝的父親,景耀自小入宮,迄今已有五十幾年。
“嗯,時間夠久了。”
景耀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趴在地上不敢回答。
韓孺子又沉默了一會,問道:“景公見過不少宮中爭鬥之事吧?”
景耀迅速抬頭看了皇帝一眼,知道這不是隨便問問,自己更不能隨便回答,想了一會,將身體稍稍抬起,好讓聲音更清晰一些,“宮中從無爭鬥。”
韓孺子眉毛一揚,“這倒稀奇了,史書對宮中之事記載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