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昇平遠嫁和親,才是太后最惱恨的事。昇平是太后唯一的親生女兒。”
如果昇平安然回宮,也就罷了。若有什麼閃失,只怕兩宮失和。以皇帝的剛愎多疑,後宮將永無寧日。
只聽慎嬪又道:“其實我也恨他。他——”忽然她目光一動,流露極度深刻的憤懣、仇恨與不屑,她張了張口,垂眸隱去那一瞬的失態,轉眼向別處道,“我恨他,但是太后卻對我很好……”
我心中一動。慎嬪早已承認了父兄的罪與自己的魯莽,多年來一直修身養性。既然如此,那一瞬間極度的憤恨又是從何而來?難道她已察覺到什麼了?
我試探道:“當年臣女也曾查閱起居,都是臣女的疏忽。”
慎嬪搖頭苦笑:“我的錯,我自擔著。怨不得別人。”
我略略放心,微笑道:“娘娘不要多想,如今對娘娘最要緊的,是弘陽郡王。”
慎嬪深深頷首,再一次道:“為了他,我願意赴湯蹈火。”
從仁壽殿出來,頭頂的孤日像單薄紙片,垂下的光線飽含昏黃不安的熾熱。金沙池波瀾不驚,湖水的暗湧曾在冰下安靜地聆聽冰面上隨風而動的悅耳笑聲,如今重見天日,卻再等不來昔日歡快的波動。站在湖邊,身後亦是空蕩蕩的。偶有宮人低頭匆匆而過,連行禮都是無聲而潦草的。
景園真靜。天地間彷彿只剩了我一人。
綠萼道:“姑娘,咱們回去吧。午膳都備好了。”
我嗯了一聲:“世故相逢各未閒,百年多在別離間。”'21'
綠萼不悅道:“什麼百年別離,姑娘就喜歡說這些喪氣話。奴婢們每天變了法子為姑娘進補,也是無用。”
我忙道:“隨口說一句罷了。回去吧。”
在玉梨苑用了午膳,稍稍午歇,便去玉華殿向皇后請安。小羅迎出來道:“朱大人來早了,娘娘在寢殿歇息,尚未醒來。”
往常這個時辰,皇后午歇起來,總是會品茶讀書片刻,然後才去處理政事。我不由問道:“娘娘是身子不爽麼?”
小羅一怔,嘆道:“娘娘是有些不大痛快。不過大人來得正好,大人善解人意,陪娘娘說一會兒話,想來就無妨了。大人請到裡面稍坐。”
我一面脫下斗篷一面問道:“請太醫看過了麼?”
小羅道:“太醫都在太后跟前。娘娘說小病而已,多歇息就好了。”說著請我坐下,躬身道,“奴婢去沏茶來。”
雕花長窗緊閉,陽光透過糊窗的明紙透了進來,大半被擋在了窗外,彷彿筆力不濟的渲染。我的水色繡花鞋陷在地毯的長毛中,只露出鞋尖的一大朵白綠色的芙蓉花,在斑駁的窗格子影裡,似兩隻華麗孤舟。白瓷熏籠裡散發出濃郁的薄荷香氣,聞久了膩在喉頭,心裡如貓抓一般。一杯茶很快便喝完了,皇后還沒有出來。小羅親自來續茶水:“大人再等等。”
玉華殿中的氣息燥熱又清涼,坐久了,忽而恍惚起來。易芳亭中,他說他一定會娶我。他從來不出去惹是生非,竟然敢打傷吳省德,開罪舞陽君;他從來奉公守法,卻暗殺了喬致;他從來不曾用那樣的口氣說過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如今卻也要說來騙人騙己。
他有他的抱負,有他的難處,我不會怨責任何人。
雖然不怨,卻也忍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忽聽皇后道:“好端端的,嘆什麼?”
我連忙起身行禮。只見皇后裹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白色短襖,也沒梳髻,只將長髮拿絨線綁在頸後。長裙雪白,無一絲紋飾,也沒有懸掛墜裾玉佩等物。皇后在書案前坐定,穆仙連忙為她披上一件氅衣。皇后吩咐道:“口中寡淡,後面還有什麼茶點,都拿上來。”
穆仙躬身退下,皇后方才向我道:“久等了,坐吧。昨天穆仙做了栗子羹,你也嚐嚐。”
我欠身謝過。舉目只見皇后面色略黃,眼皮浮腫,又見她左手邊堆得高高的幾匝奏摺,不禁關切道:“娘娘若是覺得疲倦,還是多歇息為好。”
皇后伸手拿了一封奏章:“罷了,再睡也睡不著了。前兩天景園吵鬧不休,本宮睡得很好。今天靜悄悄的,反而睡不著了。你說奇不奇?”
前兩日的吵鬧,是因為掖庭屬的人來了景園。皇帝從前線下旨,抓捕監禁宮人,大違皇后本意。然而那是聖旨,皇后也無可奈何,只能躲在玉華殿閉門不聽。皇帝如此行事,明明是在怪責皇后處置遲緩,手段太軟。想來皇后鬱郁不歡,這才病了。
我又道:“娘娘精神才好些,奏疏還是明日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