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得道:“群臣無非是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宜‘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82'。因為晉武帝不聽,後果有五胡亂華的慘事。或又有人說,當容納異族,以示天恩。昔日五胡亂華,是因賈后當權,引致八王之亂,朝廷偏安,胡人方敢釁鼓南下。如今朝政清明,軍力強盛,正是恩納併吞的好時機。”
皇帝頷首道:“大約是這個意思。”
我笑道:“難道便沒人說些別的麼?”
皇帝一怔,撫額半晌,恍然道:“彷彿是有一個人說了些別的意思。但朕記不清楚了,也不知是廷議時說的,還是上書說的。”說罷又笑,“旁人說什麼,何必理會,你只說你的。”
我低低道:“陛下不怪罪臣女,臣女才敢說。”
皇帝道:“不過是閒談,你便說了,朕也不會當真。”
我正色道:“古語云:自古無不亡之國,廢興命也。'83'”說罷抬眼檢視他的神色。
皇帝頷首道:“這話雖不好聽,卻是正理。”
我接著道:“國有全盛之機,亦有衰敗之時。盛時尚可巡撫蠻夷,四海昇平。敗時自免不了受其侵害。羈縻異域,可保一世,但命廢之時,荼毒亦深。”
皇帝笑道:“如此說來,朕當將他們滅絕了方能一了百了。”
我笑道:“陛下乃仁義之君,自不能如此行事。依臣女淺見,如今北胡賓服,我大昭如日中天。唯當此全盛之時,以德教禮樂化其性,以膏粱美物銷其志,加以刑法兵威,待其與南民蕃息不絕,如此百年之後,天下一家,又何分族類?”
皇帝道:“如此說來,你是贊成南遷的?”
我笑道:“這是治本之法。但只一樣,這些部族少則數千,多則數萬,內遷雖可,卻不能整族棲於一地。必得散眾居於八方,如此方能安心農桑,亦泯反心。各州官吏、鄉里長老宣示律法,與本生南民一視同仁。”
皇帝笑道:“彷彿有一本奏疏裡寫的也是這個意思。”見我依舊縮在靠枕後,便歪著身子笑道,“你躲什麼?坐到朕身邊來。”說罷向我伸出手。
我垂首愈深,裝作沒有看見他幾乎已經伸到我膝頭的左手。這隻手潔淨而溫暖,離數尺遠便能嗅到指尖淡淡的墨香與龍涎香。我心中一動,倘若他不是皇帝,或許我願意將自己交託到他的手中。我暗暗嘆息,恭聲道:“臣女不敢。”
皇帝也不以為忤,自然而然將左手支在小几上,溫言道:“無妨。能這樣無所事事地坐一會兒已經很好,就像從前在遇喬宮那樣。”
不知怎的,心頭陡然一鬆。和他並肩坐著,懷念遠逝的周淵,於我也是很好的。忽聽他略略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道:“你嫁給朕,好不好?”
第三十五章 出爾反爾
這試探近乎請求,這請求似在等待拒絕。猶記一個月前,他問的是:“倘若朕冊封於你,你可歡喜麼?”或許他怕我怨責,又或許他對我有幾分愛重。這溫柔相商的口氣,足以令人忘記他的高高在上的身份,亦令人生出聞此一問、終身無憾的慨然與驕傲。然而帝王的溫柔,粉身不足回報。愈是溫柔,愈不敢受。
我揭開錦被,滑下榻來,伏地不起。皇帝蹙眉道:“這是何意?”
雙掌和額頭緊貼磚地,這片生硬和冰冷,是我唯一堅實的倚靠。炭盆在頰邊燃得正旺,熱氣撩起鬢髮。長髮散了一地,彎彎曲曲延伸到至尊帝王的腳下。我沉靜道:“臣女不願意入宮為妃。陛下恕罪。”
他的口氣亦聽不出喜怒:“抬起頭回話。”
我緩緩起身,直挺挺跪在他的膝下,與他坦然相視。他問道:“為何?”
我強自鎮定:“因為臣女害怕。”
他目中一黯:“你怕朕?”
我答道:“是。臣女入宮五年,眼中所見,曾女御有孕慘被杖死,靜嬪在掖庭屬驚懼小產,慎妃畏罪自盡。臣女不能不怕。”
皇帝一怔:“你絕不會如——”他忽然停下,將半個“此”字吞入腹中。“必諾之言,不足信也”'84',帝王也不例外。
我笑意轉冷,一字一頓道:“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也。'85'”
皇帝用曾娥之事誣陷慎妃累死未出世的皇子,豈知後來紫菡腹中真正的皇子卻被自己累死。這焉知不是報應?
如此譏諷,如此以下犯上,好比臨絕壁而縱身一躍。濟則一勞永逸,敗則葬身無地。
他碧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