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便在龍榻上歪著接見。施哲行過禮,方才抬眸看皇帝的臉色。他眉心一聳,眸中憂色如雲霧瀰漫。他側頭看了我一眼,我微微嘆息,搖了搖頭。
皇帝雖合著眼睛,卻似乎聽到我和施哲無言的交談,撫一撫尖瘦的下頜,微笑道:“怎麼?尋月未見,朕已經病得你認不出來了?”
施哲躬身道:“陛下氣色不佳,還請保重龍體。”
皇帝這才睜開眼:“百官之中,朕最怕你這個御使大夫來。你一來,說明朝中又哪裡不好了,非要說給朕聽。罷了,你坐著說,朕歪著聽,彼此都省力。”
小內監搬了繡墩進來,施哲緩緩坐下,面色凝重,又似在思索:“陛下所言甚是。所以臣非到聖上召見或萬不得已,是不會入宮面聖的。”
皇帝道:“究竟何事?”
施哲道:“是關於穎妃娘娘的,事關宮闈,臣不敢擅自處置。”原來穎妃父兄的罪,是施哲在查。也是,自施哲入官場,凡與皇家密切相關的案件,哪一樁不是施哲奉命查處?
皇帝道:“有罪證了麼?”
施哲道:“鹹平十七年史家在朝廷放新幣一事上的非法獲利已不可考。”
皇帝皺了皺眉頭:“不可考?不可考是何意?”
施哲道:“回陛下,我朝禁止金銀礦坑,但不禁銅鐵。當年史家與各礦主定下買賣合約,蒐羅銅器,不過是在商言商罷了。臣查遍了史家每一個往來親朋和家中的僕從,他們都說,史家從未透露出一星半點關於朝廷鑄發新幣的機密,只是命家人買銅、買礦。臣沒有證據,不能單憑街頭巷議就定史家這條罪。”
皇帝微微冷笑:“朕便知道你沒有用刑,你不用刑,能問出什麼實情?眾人自然都推說不知道。”
施哲起身笑道:“臣的確沒有用刑。容臣斗膽請教聖上,聖上真的想讓臣用刑麼?”
皇帝凝視片刻,施哲也不迴避。好一會兒,皇帝支起身子,哧的一笑:“整個朝中,也只有你敢和朕這樣說話——連你哥哥也不敢的。”施哲深深一揖。皇帝接著道,“既然你說史家無罪,那就無罪吧。”
施哲笑道:“陛下不以財物治人之罪,實是仁聖之君。依微臣淺見,銅可鑄幣,哪怕嚴刑峻法禁止私鑄,只要准許民間開礦,便與鑄幣無益。史家藉此獲利,正因為此。”
皇帝道:“依你該如何呢?”
施哲道:“臣以為,當禁銅,由國家專榷。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228'朝廷法令不全而望民自律,臣竊以為不可。”
皇帝笑道:“那就依你,此事可議。”說罷轉頭向小簡道,“傳旨三司,著與尚書省廷議銅鐵專榷之事。”
施哲道:“啟稟陛下,廷議曠日持久,只怕龍體吃不消。臣以為,還是在政事堂議為好,只要寫個奏報上來,陛下慢慢斟酌便是。”
皇帝微微沉吟,頷首道:“罷了。那就改為堂議好了,朱大人去代朕聽一聽。”我正要推辭,他又道,“你不必露面,就在後面坐著,好生記下來,回來一五一十告訴朕。”又向小簡道,“讓他們把政事堂好好佈置一下。”小簡出去傳命,我只得領旨。
施哲道:“史家還有一罪。史慕義在崇州造謠,說國家要改幣制,引得物價騰踴,史慕義獲利頗豐,這條罪證據確鑿,無可抵賴。參照舊年趙雩造謠抄賣紙鈔的罪,該抄家處死。”
皇帝嗯了一聲:“依你說,該怎麼辦?”
施哲道:“若聖上將此事交給御史臺,自然是依法嚴辦。”
皇帝道:“穎妃籌措軍餉,揭發國蠹有功,朕怎忍心將她的家人治罪?”
施哲道:“可許以功折罪,亦算公允。”
皇帝揉一揉雙頰,似把思緒也揉搓成了曲折緊緻的一團。他努力抽檢剝離,終是力不從心地長嘆:“免死,抄沒家資,流邊的流邊,官賣的官賣。至於穎妃,朕自有處置,且容朕想一想。”
施哲忙道:“陛下聖明。”
一時施哲退了出去,皇帝疲憊地倚在榻上,合目問我道:“你說,朕當如何處置穎妃?”
穎妃自入宮為妃以來,可說從無過犯。我緩緩放下筆,起身嘆息道:“陛下不該處置穎妃娘娘。”
“為何?”
“穎妃娘娘是我大昭的功臣,若非她想出來放鈔的法子,又助陛下整治土豪,如何能在數年之間就天下一統?娘娘入宮多年,家中的事恐無法全然知曉,尤其是作奸犯科之事。所謂‘王德聖政,不忘人之功,採其一美,不求備於眾’'229'。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