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卒了——”
我頗為震驚。鹹平十四年年底,徵北將軍黃泰林在東北平叛有功,升為左將軍,一時風頭無兩,與大將軍陸愚卿並駕齊驅。甚至有人猜測,黃泰林將取代陸愚卿,做下一任大將軍。隨後他一直執掌河北路軍民大事,頗有武功政績,到現在也不過才五六年。正當壯年的黃泰林竟然死了。我忍了忍,沒有插口。
只聽小簡又道:“陛下賜黃將軍諡號,叫作‘孝武’。誰知詔書發下去,讓給事中封還了。”
去年的親征詔書上,的確沒有黃泰林的名字。我原本以為是黃泰林鎮守河北路離不開的原因,現下看來,也許他早就病了。我嘆道:“黃將軍武功卓著,羈撫各部有功,這‘武’字極為恰當,難道問題出在這個‘孝’字上麼?”
小簡道:“正是。群臣計議,說黃將軍的母親在京中病篤,黃將軍未能侍奉在榻前,這個‘孝’字是稱不得的。因此封還詔書。”群臣並沒有說錯。小簡接著道,“黃將軍得知母喪,立刻趕回京城,縗絰徒跣,千里負棺往家鄉安葬,見者無不落淚。黃將軍守墓半年,哀不自勝,那樣好的身子,竟一病病死了。聽說臨終時哀慼惶愧,一句話也說不出。黃將軍因孝而亡,因此陛下諡一個‘孝’字,以安英魂。”
皇帝的右手輕輕顫抖,硃砂筆尖在龍紋硯中一點一點,如泣血的尖喙。他低低道:“黃將軍之所以沒有回京侍母,全因國事。他幾番上書,朕因河北路民心未穩,諸部猶懷叛逆之心,命他鎮守不移。即便他不孝,也是因為朕。他們明知朕的意思,還要封還詔書,分明是彰君之惡,以博直名。”
看來,皇帝真的是病糊塗了。我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奏摺,周身紅魚一動,似在被日光照暖的春水中悠遊。我將奏疏放在龍榻上,淡然一笑。
皇帝問道:“你笑什麼?”
我屈一屈膝道:“此為天朝之幸,因此微臣心中歡喜。”
皇帝嘆道:“朕連一個諡號都不能做主,幸從何來?”
我笑道:“這種事情,也能難倒陛下麼?只需遣使往黃將軍府中傳旨,木已成舟,那位封還旨意的給事中反倒要落個‘封敕脫誤’的罪名。然而朝廷制度,君臣共遵。所謂‘上不信,下不忠,上下不和,雖安必危’'214',所以陛下才不忍如此行事。君信臣忠,如何不是國家之幸呢?”
皇帝也笑了,擱筆道:“你從未處置過政事,對如何應付群臣,倒是很精通。”
我垂頭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你只說怎麼辦。”
“皇上不怪罪微臣妄議朝政,微臣才敢說。”
“這也算不得什麼朝政大事,不過是朕的一點私心罷了。”
我肅容道:“諡者,子議其父,臣議其君。‘飾終之稱也,得失一朝,榮辱千載’‘義不可奪,官不可侵’'215'。”說罷,停了一停,見皇帝若有所思,合目頷首,這才續道,“古人云,‘質有餘者,不受飾也’'216'。微臣以為,強要諡一個‘孝’字上去,反而不好。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似從夢中驚醒,闃然張目:“‘不受諡’?”我謙恭一笑,低下頭去。皇帝嘆道,“言之有理。傳旨,黃泰林諡曰‘景武’,詔書發回中書重擬。”門外一個小內監往中書省傳旨去了。
皇帝的笑意這才鬆快下來,向我道:“你過來。”我本已站在榻前,聞言只得走上一步,貼著小几站住。皇帝道,“到朕身邊來。”我只得走到他的身邊,在他身後半步侍立。
皇帝一抬手:“你看那邊。”但見大書案後的七扇金絲楠木雲龍屏風邊,擺了一張櫻桃木雕花小書案和一把榆木圈椅,鋪著嶄新的芙蓉褥子。書案上一套乾淨的筆墨,潔白的筆尖微微張開著,似要吸盡天下的不平之氣,“從此後,你就在這裡坐著,替朕看大臣們的建議,揀要緊的有新意的說給朕聽。”
走近了,才聞見他被重重包裹的身體透出濃烈的藥氣,說話也像秋風的溫涼與無力。他細瘦修長的手指懶懶一抬,但見指節粗大,色澤黧黑,分明是焦皮裹著枯骨。我心底驀然一酸,怔在當地。皇帝道:“你過去坐吧,看看可還舒適。若不好,只管命人調換。”
我慢慢走過去,趁背對著他的工夫,小心拭去一線淚意。我坐下來,微笑道:“微臣覺得很舒適,多謝陛下。”
皇帝笑道:“既覺得好,那便不要偷懶了。”話音剛落,一個小內監便上前來研墨,大宮女良辰親自擺了一杯茶在桌角。新筆被濡溼,堅毅地凝聚起所有的意志。皇帝拿了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