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恕罪。”
華陽自知失態,歉然道:“玉機姐姐你別惱我。”不待我答話,她嘆道,“他們都說父皇朝事忙,又喜怒無常,可能父皇不來倒比來好。”
恍惚又回到了鹹平十年的冬天,皇帝意外地來到長寧宮陪高曜玩耍,我和高曜目送鑾駕回宮時,高曜仰頭向我抱怨道:“父皇總是很忙,不肯多陪孤一會兒。”那日的夜宴,皇帝以曾娥的死質問裘後,不過幾日,裘後自請退位。再後來,高曜成了孤兒。
華陽公主也要直面這樣的命運,這才是她痛苦無奈的根源。我微微一笑道:“朝事忙是自然的。喜怒無常又從何說起?”
華陽道:“有好些事情呢。”她閉目思忖道,“比如兩年前火器廠的少監做不出合父皇心意的火器,被免官了,以白衣行少監事。灰心之下,疏懶大意,險些燒了火器廠,死了好幾個大匠。按律法,本該投入詔獄問罪才是,父皇卻寬恕了他,沒過多久就官復原職。那人感恩戴德,後來果然做出了好些厲害的火器。也就是去年十一月的時候,父皇卻將他斬了。還有,聽說有個老臣當年有謀逆之罪的,父皇也只是將他免官,去年秋天,也斬了,這中間足有七八年呢。這算不算喜怒無常?如果父皇本來看母后好端端的,忽然不痛快起來,也翻出些舊事和母后理論,母后的病還能好麼?”
第十九章 蜉蝣之羽
向來朝政大事,尤其是官員任免升黜和用兵部署,定乾宮的宮人是絕不敢向外透露的,而華陽公主小小年紀,卻能準確地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想來是皇帝告訴了皇后,華陽公主旁聽知曉,或是皇后事後告知於她。然而……我心念一動,有意將她的心思從皇后的病上引開,遂道:“殿下可知道太祖皇帝為何能在五年內便由蜀中打進了汴城?”
華陽道:“自然是太祖爺爺厲害。”
我笑道:“太祖皇帝固是得天所授,英明神武。可是‘韓信伐趙,張耳為貳;馬援討越,劉隆副軍’'66',天下這麼大,總要有忠心耿耿、齊心協力的將相之才,方能成大事。”
華陽側頭道:“嗯……韓信、張耳、馬援我都聽說過。韓信和張耳是劉邦的大將和謀臣,馬援是光武帝的伏波將軍。我聽母后說過,太祖爺爺當時也有韓信和馬援,便是肅王莫敖和定王周明禮。是不是?”
除了莫敖和周明禮,建國之初的四大元帥之中,還有陳四賁。平定南方的十年之中,更少不了太祖的長子廢驍王高思諫的功勞。陳四賁軟禁十年,畏罪自盡,高思諫大逆不道、滿門抄斬。從此大昭小兒的口中,再沒有戰功彪炳、披創彌深的陳四賁,更沒有衝鋒陷陣、情義深重的高思諫。也許假以時日,大昭的子孫終會讚歎和敬慕他們的功勳——百年以後。
時間,唯有時間,能將個人的生死得失一筆直書,化作春花秋月的笑談。風雲激盪之後,血肉消磨,只餘一身傲骨筆直立在史河兩岸,灰暗殘缺、風蝕殆盡,卻執拗地不肯倒下——腳下已盡是灰土塵埃。
華陽是金枝玉葉,卻也是“大昭小兒”,百年之後也許只是史書上極簡的一筆:“某後無子,生平陽、華陽、祁陽三公主”“某子某尚某帝第四女華陽公主”。後人也許會從夫家的傳記中對華陽的事蹟管窺一二,僅此而已。
我自己呢?僅是厚厚的塵土中最細微的一撮,彈一彈指甲,便不復存在於天地之間。精氣骨血,如一閃念,聚而復散,散而湮滅。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博聞。”
華陽似有所感,追問道:“聽聞定王是周娘娘的父王,最是精通火器整造,是不是?”
我笑道:“是。殿下知道定王周明禮是如何投入太祖軍中的麼?”
華陽畢竟是孩子,聽到此處興致油然而生,加之乳母任氏已被她趕了出去,剛才的不快彷彿都拋諸腦後,搖頭道:“母后和夫子都沒有說過。玉機姐姐知道麼?”
我笑道:“定王周明禮是湖州人氏,出自湖州望族。相傳湖州周氏出自陽羨周處一族。安史之亂後,才避居太湖南岸。周明禮家中廣有山林湖田,累資鉅萬。他是家中長子,卻不事產業,整日不是讀書寫字,便是熬練筋骨、舞槍弄棒,十五歲上拜得名師,學得一身好劍法。周明禮酷愛鑽研火器,於是便在自家的山林之中,秘密整造,販與兒皇帝石氏,獲利頗豐。又娶北燕公主蕭嫄綺為妻,以姻親結盟北燕。李氏立國,以私買鹽鐵、盜鑄錢幣之罪,抄家滅族。”
華陽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道:“母后說石氏是大罪人!那周明禮賣給他火器,又聯結敵國,抄家滅族,並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