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個吳大人送去,他自會明白。”
如此冥想了半日,思緒漸清,順手抄起茶碗來,一入口,竟冰涼一片,便重重往案几上一放,聽得琬寧心頭顫顫,她猜他許是朝務棘手,只冷著一張臉,沉默得讓人害怕。
“我重新給您換盞茶。”琬寧未語先羞,卻終是鼓起勇氣說道。
成去非似是懶得開口,打了個手勢,琬寧便端起茶碗往外走,剛到門口卻聽他道:“罷了,我並不口渴,你到浴房讓人準備,我馬上過去。”
琬寧輕應一聲,身後又補了句:“你不要走,留在那裡。”
她心底登時跳得厲害,不敢不應,忙出門往浴房去了。
成府下人辦事向來利索,琬寧只消一句話,很快便有人提著熱湯魚貫而入,一桶桶注滿了,騰騰的熱氣也就漸漸瀰漫開來。
澡豆巾帕等盥洗所需,一一擺放好,另把大公子要置換的衣裳一併掛到小屏風上,婢子們這才默然垂立兩側,等著成去非進來。
不多時,成去非舉步而入,見婢子們仍在,打了手勢讓她們下去,獨留琬寧一人,琬寧見狀,僵在那裡,成去非已是慣常神色,繞進屏風後頭,道:
“你傻站在那做什麼,過來伺候我沐浴。”
這浴房不是她第一次來,可到底同上次情形不同,一時只覺臉皮發熱,硬著頭皮走了過去,見他很是尋常地伸展了兩臂,目光仍是遊離的,似是在注視那熱湯,又似是什麼都沒看。
琬寧沒伺候過人這個,一時無從下手,甚至不知如何能解得開他那腰帶,越是緊張越是徒勞,成去非終不耐道:“你這笨手笨腳的,哪個人肯要你當小娘子?”
兩句話說得她顏面全無,琬寧面紅如滴血,聽他窸窸窣窣一陣,似是三兩下便除盡衣衫,正埋首努力辨聽著那聲音,眼前一煙,原是一團衣裳砸了她滿懷,她險些沒接住,忙抱緊了,悄悄給放到一旁,又聽一陣入水聲,心底才稍稍放鬆下來。
成去非瞟她一眼,叩了叩桶沿:“我是讓你來伺候的,不是讓你乾站著的。”
看她那侷促模樣,一時亦覺得可笑,把手巾擲到她懷中,示意道:“你離那麼遠,手夠得著麼?”
琬寧只得順從上前,仍像上回那樣,坐在胡床上,拿手巾沾了水,稍稍抬眸便能看見他那一身結實的精肉來,他長於騎射,自不同於一般江左子弟的蒼白羸弱,看得琬寧一陣臊,忙避過了,小心替他擦拭著臂膊,卻絕不敢逗留,只輕輕一觸,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人身子實在是硬,不由聯想到書房那晚之事,手底便輕顫了起來,倘不是接連幾日的不適,她幾乎以為那只是個夢而已。
“我問你,洪範八政,何為政首?”成去非仰面朝後靠去,微眯起了眼。
拔地而起這麼一句,問的她莫名,卻也恭謹答了:“食為政首。”
“捱過餓麼?”成去非接下來問的更無由,琬寧想了想,方低聲道:“阮家出事後,我們被拉到街上要給賣掉,那幾日,只覺又餓又疼。”
成去非聞言就勢抓了她方伸進水中的手,輕捏了下:“你原是也吃過幾日苦的,知道人餓極了會怎麼著麼?”
言罷隨即鬆了她手,琬寧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思緒一時跟不上,認真想了半晌才道:“腦中只想著吃的。”
“沒白餓你幾頓,”成去非睜眼望向她,“這才是知行合一,光告訴你餓是什麼滋味,自己不體會一回,是永遠不知道的,可曾讀史?”
琬寧點點頭,成去非便問:“知道史書裡頭哪句話最殘酷麼?”
這一句忽徹底觸動她傷心事,眼中很快噙了淚:“我不知他人如何想,在我看,莫過於‘滅其族’三字。”說罷不覺咬緊牙關,想把那眼淚逼回去,卻無濟於事。
成去非明白她話裡意思,揚手揩了她面上清淚,嘆道:“我這說什麼,都能惹你掉眼淚。”
語氣裡並沒有埋怨的意味,反倒這輕撫上臉頰的手顯得格外溫暖,琬寧微覺失神,慢慢收了淚。
“身死族滅,固然是一氏之悲,卻終抵不過‘大飢,人相食’這寥寥數字,歷朝歷代,這些百姓都不曾留下姓名,史家筆觸看似輕飄,卻不知這才是人間地獄一般,芸芸眾生動輒被置於滅頂,豈不痛哉?”
成去非心下黯淡,再度闔起雙目,低聲道:“會誦毛詩吧?”
琬寧一壁替他溫柔拭著,一壁輕應:“您要聽哪一首?”
“就《黍離》篇罷……”
他思緒漸遠,一室寂寂,唯有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