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嗯”了一聲。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套茶具,這是皇上年前賞賜給我的哥窯彩釉冰裂瓷,乃是由天下第一瓷器師陶景然親手燒紙,僅此一套,舉世無雙。我喜愛茶道,遂帶來自衝自飲。
我說:“書案右邊的櫃子裡有一罐青城雪芽。”
“是我帶回來的那罐?”
我笑著點了點頭。
四月時蜀都發生了一樁大案,傅惟奉旨前去查案,從蜀都青城山帶回三罐青城雪芽。青城山重巒疊嶂,地勢複雜,而青城雪芽只生長在山中的峭壁之上,且只能在清明前後幾日採摘,芽葉長度不得超過一寸,因而十分珍稀。他將兩罐獻於皇上,還有一罐便贈與我。我素來嗜茶如命,得之欣喜若狂。
傅惟從火爐上取下水壺,挽起衣袖,不緊不慢地開始洗淨茶具。他就那般端坐案前,眉目溫靜澹然,姿態嫻雅如畫。修長的手指白皙勝玉,彩釉茶盅在他指間來回滾動,自是一番曼妙的風景。
待茶壺洗淨燙熱,他撮取一些茶葉放在壺中,闔蓋溫茶,復取水沖泡,輕輕轉動茶壺,鯨波乍起。
一時間,茶香四溢,沁人心底,好似連背上的傷痛都淡了幾分。
片刻之後,傅惟將茶水注入茶盅,送至床前,笑道:“許久沒有沖茶了,不知手藝還行不行。我記得蜀都茶藝師說過,這青城雪芽有解痙鎮痛的功效,對你的傷勢有好處。來,嚐嚐。”
我心裡歡喜得緊,忙不迭調整了一下姿勢,端起茶盅輕輕嗅了嗅,復小嘬一口。一股清香之氣立時盈滿齒頰,不由讚道:“茶湯碧綠而清澈,是為色絕;茶香幽雅而綿長,是為香絕;茶味清冽而甘醇,是為味絕。如此色香味俱全,便是宮廷頂級茶藝師,手藝也不及你萬分之一啊!”
“是嗎?”他笑睨我一眼,道:“我竟不知道你溜鬚拍馬的本事竟這麼厲害。”
我飲盡茶水,故作正經道:“殿下,微臣耿直不阿,素來實話實說,從不知溜鬚拍馬為何物!”
傅惟但笑不語,他拿起一盅淺嘗了一口,道:“香則香矣,味道卻仍不夠純正,大約是因為溫度不到位,茶葉沒有完全泡開的緣故。”說罷,他一撩衣袍坐回案前,繼續衝第二泡。
燭光搖曳,映著他清俊的輪廓。
我托腮望著他,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暫時忘卻家仇,忘卻肩上揹負的使命,彼此之間亦沒有他人紛擾,天地之間好似只剩下我與他兩個人。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若時光能在此刻靜止那該多好。
他雖低著頭,唇畔卻分明帶著一絲笑。靜默良久,道:“有這麼好看嗎?”
面上一燙,我促狹地移開視線,嘴上卻不肯服軟,嘀咕道:“知好色則慕少艾,此乃人之常情。殿下丰神俊朗,又驚才絕豔,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春閨夢裡人,連那眼高於頂的妍歌公主在你跟前都服服帖帖,我不過是多看兩眼,怎麼了……”
傅惟手上一頓,笑意再深三分,“學會頂嘴了。”
我佯裝委屈地癟嘴,不再說話。
他道:“玉瓊,你如今在東宮還好嗎?”
我怔了怔,如實道:“一切都好。”
“我聽說這次皇兄捨身救你,連命都不要了,父皇為此氣得不輕,責罵他不知輕重。他如此看重你,想必平日裡待你也是極好的吧。”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這番話他說得不痛不癢,卻分明是別有深意——是警示,還是試探?抬眼時,見他仍專心致志地泡著茶,面上波瀾不驚,喜怒難辨。
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不敢隨意回答,思前想後,決定避重就輕說:“太子雖資質愚鈍,不思進取,但他心思純良,生性和善,便是對太監宮婢也從不苛責……”稍頓,復補上一句:“呃,所以,我在東宮的日子並不算難過。”
傅惟笑笑,道:“我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不必緊張。皇兄為人如何,我自是清楚。”他抬起頭,一瞬不瞬地將我望著,眸光似乎深沉了幾分,道:“玉瓊,所謂千算萬算人心難算。你可知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能算計的便是人心。我不希望看到你將來為難,你明白嗎?”
我咬了咬唇,頗有些艱澀道:“我明白。”
“那便好。”他遞來茶盅,依然笑若春風,“第二泡的味道才最純正,嚐嚐看。”
我依言接過茶盅,心裡愈發不是滋味,將茶湯囫圇一口吞了下去。任憑茶香再怎麼宜人,我也沒有心情品賞了。
“時辰不早,你早些休息吧。我有段時間不能過來看你,你且多加小心,好好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