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池邊找到一塊浸在一英尺半熱水裡的光滑長巖塊,簡直是一個天然的舒適躺椅。
純粹而開放的喜悅。
彷彿它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
他躺進攝氏四十度的溫泉裡,大雪不斷飄落,他閉上雙眼享受心裡升起的幸福感,讓他記得當個人是什麼感覺,住在一個方便舒適的文明世界、不用時時刻刻為性命擔心的感覺。
可是他沒有辦法將他在哪兒、他是誰、為什麼他會在那裡的事實完全丟開。腦海裡那個讓他在荒野中活了八百多天的謹慎聲音不斷告訴他,停下來泡溫泉不但愚蠢、任性,而且魯莽至極。這裡可不是溫泉養生會館。畸人隨時有可能會出現。
他向來小心,可是這個池子是上天的恩賜,他知道浸泡在溫泉裡的回憶會在未來幾個星期中成為他最大的支柱。況且,暴風雪這麼大,地圖和指南針根本無法使用。天氣好轉前,他反正是被困住了。
他再度閉上雙眼,讓雪花飄落在他的睫毛上。
他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彷彿鯨魚噴水的聲音。其中比較小的一個噴泉爆發了。
他很訝異地發現自己微笑了。
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地方是在爸媽家地下室裡的《大英百科全書》,一張失去光澤的彩色照片中,一群一九六〇年代的人站在步道上看著老忠實噴泉將滾燙的礦泉水噴向空中。
他從小就渴望有一天能到此一遊。只是作夢也想不到第一次造訪黃石公園會是這種狀況。
在兩千年的未來,在一個已經變成地獄的世界。
赫斯勒抓起一把碎石,開始颳去一層盔甲似的累積在他面板上的骯髒汙垢。他走向足以淹過頭頂的水池中央,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
已經好幾個月沒洗得這麼幹淨了。他爬出水池,坐在結霜的草地讓身體散熱。
蒸氣從他的肩膀飄向空中。
因為過熱,他有點頭昏眼花。
草原另一端,長綠樹木如鬼魅般聳立,在蒸氣和風雪中幾乎無法辨識。
然後——
一團他原以為是灌木的東西開始移動。
赫斯勒嚇得心臟都要停了。
他挺直背,眯起眼睛想看個仔細。
無法判定確切距離,不過肯定不會超過一百碼。離這麼遠,看起來很像是一個人四肢著地爬行,只不過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人類存在了。至少在環繞松林鎮、頂著鋒利鐵片的高壓通電圍牆外沒有。
嗯,事實上,是有一個。
就是他。
身影拉近了些。
不對。
不只一個。
是三個。
你這個該死的蠢蛋,
他全身赤裸,點三五七左輪手槍是他唯一的防禦武器,卻放在池子另一邊長大衣的口袋裡。
可是即使他有Smith&Wesson左輪槍在手,也沒有把握能在遼蔽視線的暴風雪中近距離打贏三隻畸人。要是他有所準備,要是他在它們距離更遠時就發現,也許可以用溫徹斯特步槍先殺掉一、兩隻。然後再用左輪槍打穿最後一隻的後腦勺。
但想這些都已經沒用了。
它們筆直地朝著溫泉池走來。
赫斯勒無聲無息地滑回水池裡,水面上只露出一顆頭。透過水氣,幾乎看不見它們,他內心不禁暗暗祈禱它們也同樣看不見他。
一隻畸人走近,赫斯勒再往下沉,只露出眼睛。
一隻成年的母畸人帶著兩隻細瘦的青少年。他目測兩隻小畸人約有一百二十磅重,雖未完全長大,但攻擊力已經足以致命。他親眼看過更小的畸人赤手空拳打死一頭大野牛。
母畸人的體型差不多是小畸人的兩倍大。
赫斯勒看到母畸人停在六十英尺外他放衣服和揹包的地方。
她伏低,用鼻子在他的長大衣上嗅。
兩隻小的擠到她身邊,也伏低和媽媽一起嗅。
赫斯勒往上升了幾公分,直到他的鼻子露出水面。
他用力深吸了一口氣,潛入水裡,從肺部吐出足夠空氣,讓身體順利往下沉。
很快的,他就坐在池底的岩石地板上了。
滾燙的泉水從他雙腿下無數個小裂縫射出來,
他閉上雙眼,肺部的壓力和疼痛愈大,對氧氣的渴望也就愈強烈。
他將指甲戳進大腿裡。
他想呼吸。非常想。
已經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