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那人朝佛像一指。“殿上供著大日如來、文殊、普賢菩薩,這是通稱的‘華嚴三聖’,我想他們都同意我這種從《華嚴經》而衍發的解釋吧?佛有三身:法身、報身、應身。大日如來即佛的法身。但是,‘佛地經論’說身化三種。所謂‘自身相應’、‘他身相應’、‘非身相應’,在第二種‘他身相應’中,有化魔王為佛身、變舍利子為天女的說法,如此化身,我認為才真是佛的真身。這樣看來。坐在這裡的大日如來,站在兩邊的文殊、普賢菩薩,其實都是假身,他的本身的塑像,恰好反證了這種造形的虛妄。如果木雕有靈,這三位託假身以現身五濁惡世,真不知他們做何感想?難道在大雄寶殿中受入膜拜,就算完事了嗎?真的佛、真的菩薩絕不如此。所以呀,我看,他們三位真要不安於位呢!他們與其附託在木雕像上。還不如附身在志士仁人身上,以捨身行佛法呢!哈哈,先生以為如何?”
金玉均點著頭,望著那個人,微笑著說道:“既然可化魔王為佛身,自然可化佛身為志士仁人之身,這種推論,是可以成立的。所以,姑且可這麼說:志士仁人的殉道,既是志士仁人捨身。也是佛與菩薩的同死,是不是?”
“可以這麼說。”那個人微笑著,“不過,佛和菩薩可以化身為千千萬萬。大神附體在志士仁人身上,所死不過是他們自己化身萬萬分之一,死得不是全部,但是志士仁人卻不然,志士仁人自己只有一個,所以一旦捨身。所死就是全部。這樣看來,未免不公平。哈哈!”那個人笑道。
“你先生這番議論,別有天地,不過對《華嚴經》的奧義,恐怕發明過多。”金玉均頓了一下,“華嚴的世界有所謂‘一真法界’,這種法界,主張真妄俱泯、生佛不分。乃超越一切對待,本體即現象,現象即本體,絕對平等。在這種‘一真法界’裡,萬法歸一,從數量上,一個不算少、萬億不為多,從一粒砂石可以透視無量三千大千世界;從體積上,微塵不算小、虛空不足大,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互納無礙;從時間上,剎那不算短、劫波不夠長,萬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鶴延年也罷,都是一生。在‘一真法界’裡,一切的多少、大小、長短,都是虛假不實的,超越有無、超越時空的‘一真法界’裡,一念百千劫,百千劫在於一念;一粒微塵就是十方國土,十方國土也是一粒微塵,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志士仁人以一個自己捨身,其實與千千萬萬佛與菩薩捨身並無不同,佛與菩薩也沒佔到什麼便宜。更精確的說,佛與菩薩縱化身為千千萬萬,但是千千萬萬分之一的殉道部分的殉道,其實也就是全體的殉道,全體已隨部分死去,從一的觀點看,縱化為千千萬萬,也是一而已。這話愈扯愈遠了,也許,佛若有知,會笑你我兩人都是曲解華嚴的罪魁禍首了。”
“沒有,沒有曲解。”那個人認真地堅持,“《華嚴經》是經中之王。想想看,佛陀在七個地方,九次聚會,才把華嚴講完,當時說沒有人能瞭解其中的奧義,除了利根的大菩薩外,鬼神也、天龍八部也、二乘根器的阿羅漢也……都無法瞭解。所以這部經,就被藏在龍宮裡,直到龍樹菩薩把它背誦下來,才得流傳在外。雖然龍樹只背了三分之一,但是,華嚴的奧義我們還是能把握不少。其中的‘迴向’是最精彩的,偉大得無與倫比。真正把握住這種‘迴向’奧義以後,會發現佛法絕不消極。王安石的一首《夢》詩,先生還記得嗎?‘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這是多麼高的境界!何等華嚴‘迴向’的境界!王荊公認為人生如夢,一無可求,他什麼都不追求,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個夢到另一個夢裡,他為人間,留下數不清的功德。這種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這種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們都是'死去活來'的人。人到了這種火候,就是佛。就是菩薩。而這種火候最後以殺身成仁成其一舍,也就正是此夢成真、此身不妄。一般佛教徒理解佛經,全理解錯了。佛門精神是先把自己變成虛妄,虛妄過後。一無可戀、一無可惜,然後再回過頭來,把妄成真,這才是正解。從出世以後。再回到入世,就是從‘看破紅塵’以後,再回到紅塵,這時候,這種境界的人。真所謂目中有身、心中無身。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進退疾徐,從容無比,這就是真的佛、真的菩薩。我想,先生的看法大概跟我一樣吧?”
“一樣,真的一樣。”金玉均興奮地說,“先生和我萍水相逢,相逢於古廟、相逢於大雄寶殿之內,有佛與菩薩乃至十八羅漢為證。兩人緣訂三生、積健為雄,共參‘一真法界’,只談了一些話就投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