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恰是蒙學。
誠如她所揣測,那詩是他寫給司馬妤的;彼時,他還不知那人的真面目。偏成詩的那一日,祖父突然來看他,為著遮掩,他將詩稿夾進書冊。待他陪祖父辦妥事情回來後,才發現詩稿已不翼而飛。當時固然著急,卻不敢宣揚,後又想,縱是別人得了去,也不過當作濃詞豔句,未必就會想到深處裡。誰知道,竟是蒙習拿了,還在這樣盛大的聚會上宣揚出來。幸得她敏慧而善解人意,輕描淡寫,幾語化去……
不知因何緣故,他破皮的手指又滲出鮮血,一滴一滴,不斷下注。真是奇(提供下載…87book)怪,明明傷在指尖,為何疼在心裡?
遠遠的,他還看得見她的身影。那樣的娉婷嫋娜,走在嬴湄身旁,果然如高崖幽蘭,搖曳生香。原來,這世上是真有玲瓏剔透的紅顏存在!
可惜,一開始他瞎了眼!
明明瓦礫,他當珍珠;明明美玉,他當禿石!
不知怎麼的,蒙學恍惚的眼神移到嬴湄身上。那位冠冕華服下的女太傅,固然不及大秦男兒高大壯實,但溫文秀美,舉手投足,分明鶴立雞群!
——若果他要亡羊補牢,真能未為晚矣?
遠處的嬴湄並不知道,自己又無端的成了礙眼蟑螂。正在她陪著柳媛活絡女眷時,侯景便立在一旁,頻朝她笑。她知有事,忙指一藉口,離開人叢。
當她匆匆趕到蒹葭園的荷花池時,把眼一瞅,四通八達的九曲水榭上,惟蒙政一人耳。他以手扶欄,專注的盯著池水。在他周圍,無樹無亭,更無陰影,明月的光輝全撒在他身上。三日未見,他又清減了些,那半側的面龐裡,無論眉峰鼻樑,還是緊抿的雙唇,全如刀削斧刻。
她略略躊躇,水榭的東頭已然多添一人。
細細一望,發覺來人正是咸陽宮內的南軍統帥衛遲,亦先前錯贊桂花糕而欲出列請罪之人。她心念一轉,復隱身於陰影裡。蒙政和衛遲的聲音其實並不高,然此處距賞月的船塢和人們尋幽探奇的花園頗遠,故一字一語,全無障礙的傳到她的耳裡。
“陛下,臣罪該萬死。臣之本技,不過水工堰師,如今卻素餐尸位,錯居禁軍之巔。居此高位,臣若能有一二用處,那還罷了。偏臣不過每日點卯應卯,庸碌度日,並不能讓陛下高枕無憂。陛下,良馬放於野,方能馳騁千里;猛犬逐於川,才能獵獲無邊;人若困於死地,如何展其長技?當此秋爽乾燥,正是休堤建壩的大好時節,臣斗膽請求陛下免除京職,許臣前去修築黃河,以待來年豐收,國泰民安。”
蒙政伸出手,將幾欲跪下的衛遲拉起:“衛卿家,母后之所以在去年春選你為南軍統帥,便是看中你為人行事,鮮少假借推諉。況你經風歷浪,是先帝留給寡人的肱股大臣。你若是就此棄寡人而去,豈不是越發讓寡人舉步惟艱麼?”
衛遲佝僂著身子,道:“陛下如此看中微臣,臣不勝感激。臣蒙先帝聖恩,恨不得肝腦塗地。臣其實早有肺腑之言,過去一直不敢說,也不能說,只好日日如坐針氈,兩頭為難。幸得今夜陛下明示態度,曉喻眾臣,讓臣醍醐灌頂。陛下,臣雖為太后欽點,但南軍的實權,從來都被掖廷令木子美所把持。臣本不是武將,又疏於內宮事務,與禁中各校根本就親近不了,不過傀儡而已。陛下,臣過去總想著縱是無力扭轉局面,但只要佔著這個位置,量那些居心叵測者也不敢太過張揚。然由今日之形勢看,臣是有力使不上,甚至還阻礙大局。陛下,為著大秦的千秋基業,你就準了臣的請求,另擇能人吧。”
蒙政頗為動容,長聲嘆息:“衛卿家,你果然如先帝所言,一片忠心赤膽,真真乃大秦良臣也。只是,你為母后所命,縱然寡人準了你的奏請,恐她不依啊。”
“陛下放心,只要臣堅辭不就,太后也無可奈何。”
蒙政凝視著衛遲,眶內閃閃含光,良久才道:“好,寡人準你。”
衛遲又揖一禮,低低的吐納間,似有鬆氣:“謝陛下。如此,臣先去了。”
蒙政點點頭,衛遲果然原路返回。眼見水榭上又只剩下他一人,嬴湄撩起衫擺,就要出來。才眨個眼,汝陽王已從水榭的西頭踱出來。於是,她忙又閃了回去。
蒙政並未回頭,只輕輕道:“叔公,寡人幹得漂亮麼?”
“陛下四兩撥千斤,一子中的,老臣欣慰。”然蒙斌神色一凜,道:“但不知陛下可想到取代之人?”
“廣羽將軍杜確如何?”
蒙斌捋須的手驟然垂落:“陛下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