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狡辯,凡乃得道昇天,需守天庭天規,六根斷盡,永絕私念,輾轉紅塵,不得沾身。小小蜘蛛,竟敢以身犯法,如不嚴懲,無以警眾。削其道行,斬。死後靈魂押往地獄受審,不得超生。王母毫不留情,拂袖而去。
閻羅殿內,牛頭馬面,鬼影魑魅。
堂下亡魂,因你此番動情,未擾人間安寧,反是慰藉了人間薄命人。本王憐你悲苦一生,本應賜你輪迴轉世盡享人間繁華。然王母有旨不予你超生,本王不得違抗。
謝大王憐憫。只是蜘蛛並不以為自己此生可憐。此生縱然有冤,但冤不在此生情緣,而在王母不盡人情。
得愛,我不恨此生。
罷,既已死,應有權盡知此生。判官,告之。閻王吩咐。
是。判官應話,宣讀我的生死簿。
灰色蜘蛛,居月老廟屋簷角落,受香火薰陶而生靈性,加之其刻苦修行千百年。於一千二百年後得道列入仙班,得命於王母作一人間系紅繩人。此乃王母一個計劃。因有織女戀牛郎,七仙女嫁董永,人神戀成為天庭王母難解心患。於是點化月老廟蜘蛛昇仙,派入人間穿梭紅塵,只為得知人神如何相戀,以尋求斷絕人神相戀之道,更求此番蜘蛛永存人間紅塵卻不染半身情緣。時過千年,蜘蛛終與人間男子生情。王母計劃失敗,盛怒之下,判蜘蛛死刑。
我兀自心顫。
王母太過殘忍,二千多年的今生竟只是王母手中一枚棋子,一枚隨時將墮落塵劫的棋子。
我悽然向閻王申訴。
蜘蛛,你不是墮落塵劫,而是前緣未了。判官眼中竟生同情,柔和了這冰冷的閻羅大殿。
你還記得千百年前,月老廟裡那枚承載香火的白瓷香爐嗎?閻王問道。
是,我記得。在我已為系紅繩人時,一敬香善女不慎,將其拂倒在地,碎為粉末。
然你不曾知,今生與你相戀男子,前世就是這枚白瓷香爐。當你還是蜘蛛時,它戀上你靈巧的身姿。當你為系紅繩人,用冰冷手指擦拭它時,它向佛祖祈求,用今生粉身碎骨換來世短暫人生,來溫暖你冰冷手指。今香爐所求已成,前緣已盡,從此再無牽連。
我嘴角不自主地揚起微笑,可臉上是滿臉淚水。
不過是王母不滿人神相戀而做的實驗,一個註定失敗的實驗。世間緣起緣滅,總與愛有關,今生不能,來世復求,生生世世,註定有一世相逢,成一段愛戀,完一份因緣。
我吞下界符,穿過陰界,自由遊走人間。只為尋找他的來世。
奔波三十年。
茫茫人海,廣袤大地,夕陽沉浮間,沒有他的蹤影。此刻的他,應已三十壯年。嘆之餘,恨人鬼殊同,他會老,我將紅顏永在。如此,即便來日相見於人世再續前緣,終究仍不能白頭偕老。
遙望人間西方那一殿金光。
走進,跌倒,滾爬……
佛殿縈繞的大悲咒音擊碎我的耳膜,直搗腦髓。金殿上的輝煌佛光穿透我的身體,猶似萬箭穿心。
這是亡魂鬼身不能靠近的聖地。
卻也是能改變我今生命運的地方。
緣會而來,緣盡而去,不得再作糾纏,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佛殿響起天籟之音。
王母斷我來世,我求佛祖垂憐,賜我人身。我不求來世,只求今生從此為人,能與他相見。我掙扎爬起,跪立,祈求。
正者,鬼可以成人;邪者,人即是鬼,何來區別?
內心是無區別,然人老鬼不老,人白髮鬼紅顏,更無白頭偕老生死相隨。我願從此為人,自然由老到死,只此人世一生,死後,願魂飛魄散,永遠消逝於三界,不復為鬼。
再次現於人間,我身上陰氣已盡,臉頰隱隱紅暈,杏衫翠裙雲肩水袖,終究不再背那一身灰色的蜘蛛殼。銅鏡中,明清的眸子裡滿是懷春的心。喜,我終於是個真正的人了。
猜想,如此嬌豔臉龐上開出的皺紋菊花配上一頭雪發,定是賞心的慈眉善目。
我走進月老廟。
再見舊景,前事歷歷在目,難忘難遣,對曾受的萬種悽苦,我從無悔意。什麼永不超生,什麼魂飛魄散,若能此生共白頭,我願用最後做鬼的權利來換取。只因,愛他無怨!
門外,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緩緩傳來!
我急速轉身,姻緣樹下,依樹而立的,正是他。
只是……
不,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真的……我頓覺百爪撓心,悽然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