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從西邊而來,被拉長了的陰影伸到了我的手邊。
阿濟格坐在高高的棗紅馬上,逆著光,看不清他的臉,只有那鑲了金邊的一圈輪廓。
——漣漣,回家了。
他說。
每一次,他都會用最溫柔的聲音對我說——漣漣,回家了。
他的馬蹄聲,從西邊而來,引領我回家的路。
抓住他伸出的手,身子騰空而起,落在他的馬背上。
——阿濟格,天與地在遙遠的地方相戀。
我指著天邊。
——為什麼呢?
——其實,藍天和草原是一對相愛的戀人,可是無情的神分開了他們,讓他們相見,卻不能纏綿。於是他們不斷蔓延,蔓延……終於在神看不見地方,他們碰觸到了彼此的邊緣。那裡,是不是他們所說的天涯?
我胡亂編著故事,一不小心,感動了自己。
——是啊,他們兩手緊握,左手海角,右手天涯,從此再也分不開,相愛的天和地。
阿濟格望著漸漸暗下去的天地一線。
廣闊的平野,落日沉沉,最後一縷霞光戀戀不捨,無可奈何地離開。
我靠在阿濟格如草原一般廣闊溫柔的懷裡,輕聲嘆氣。
——漣漣,為什麼嘆氣?
——相愛真的這麼難嗎?
阿濟格怔了怔,笑著說,漣漣長大了。
我疑惑地抬頭看他。
他說,漣漣,當女孩子開始為愛嘆氣的時候,她們就長大了。
我問,那男孩子什麼時候長大?
阿濟格靜默了許久,終於回答。
當他們心裡有了捨不得看她嘆氣的女孩子時,他們也長大了。
他又說,漣漣,從明日起,我教你騎馬吧。
我開心得忘記問他,你心裡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玉蘭姐姐。
或許那時候我根本沒想過要問這個問題,因為在我心裡,他們一直是一對的。
那年,我十歲。
阿濟格帶著我找到了一匹漂亮的小白馬。
漂亮得像小鹿的白馬。
我的小白馬就叫做小白,等他長大後,就叫做大白了。
小白很乖很聽話,很快的,我學會了騎馬。
我騎著馬兒去了更遠的地方,吉爾哈特的南北兩端我都去過了,可是我沒有看到玉蘭花。
叔叔們說,那在更遙遠的南方。
遙遠?
有多遠?
比天涯還遠嗎?
他們笑著不說話。
我曾經以為,藍天之下就是草原,卻想不到,草原之北有冰山連綿,草原之南有沃野千里,草原之西有塵沙蔽日,草原之東有汪洋無極。
那時候,我在自己的世界裡南北縱橫,跑了很遠很遠,可是無論我走到哪裡,阿濟格總是能在日落前找到我,然後說——漣漣,回家了。
夕陽西下,有時候影子在前,有時候影子在後,兩個影子越拉越長,直至融入蒼茫夜色。
那年,我十二歲。
那年,玉蘭姐姐拒絕了部落裡一個青年的求婚。
在篝火盛宴中,被火光映紅了臉龐的他送給她長劍,她退了一步,輕輕搖了搖頭。
所有的人都看著她,但不包括阿濟格。
阿濟格沒有說話,看著跳動的火焰,彷彿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顏色。
草原上,十六歲的男子早已成年,十六歲的女子,也不年輕了。
那時候很多事我仍不明白,甚至怎麼去問也不知道。
有一天,在吉爾哈特西北部,我看到了漫山遍野藍色的花朵。
風一吹,吹皺了一潭湖水。
好漂亮……
我下馬,一步一步走向花海的中央,直至有了種被淹沒的感覺。
——孩子,你在做什麼?
遠遠地,一個人對我喊道。
——這是什麼花?
我大聲問她,聲音乘著風兒飛過花海。
——這是百日紅。
她回答。
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的臉。
那是一個將蒼老寫在了臉上的女人,而她眼裡的滄桑更甚。
——您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我問。
她點點頭。
——這些花是您種的麼?
她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