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奮鬥。”
我們從小,父親就教會了我們背誦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這段名言。半個世紀後,有人寫文章來置疑這段話了:碌碌無為有什麼可羞恥的?一個老農民,一輩子都在黃土地上……為人類的解放而奮鬥,難道真的需要現在青年去解放別人嗎?當我把這篇文章拿給父親看時,年近90高齡的他,眼睛裡充滿了疑惑,他說:“現在的年輕人都贊同這樣的人生態度嗎?”是啊!兩個時代,兩個社會,兩種觀念,他們能夠相互理解嗎?我安慰他說,我們在南聯盟的大使館被炸時,許多大學生都上街了。他們大概和你當年是一樣的。
父親晚年,我曾和他用很長時間探討過他們這批共產黨人早期思想的形成過程。我問過他,是怎樣投身革命的?為什麼要把革命確立為自己的人生目標?
他回答得很概略:“我處在那樣一個時代。”
什麼時代?
面對山河破碎、民族存亡,時代需要青年,需要青年身上流淌著的熱血和激情。腐敗、黑暗、強權、汙穢。他說,當他懂事時,他就知道黃海一戰,中國的艦隊全軍覆沒。庚子賠款,四萬萬五千萬兩白銀,鬼子們是要四億五千萬中國人,人人記住,你們是個劣等民族,你們每個中國人,都要為反抗我們而賠上一兩白銀。他們不僅把中國人打翻在地,搶佔了他們的錢財、土地,而且還強姦了他們。這是民族的奇恥大辱啊!整個中國都在哭泣!
生活在那個時代的青年,還能去跳迪斯科?去追星?去經商發財?去給外國人當買辦嗎?
父親說:“我認為自己是覺悟的青年。我在爛漫書社結識了戴治安、張鯉庭,他們是最早期的共產黨人。我知道了法國大革命,知道了林肯、華盛頓、馬克思、列寧;知道了人權宣言、獨立宣言;知道了十月革命,知道了共產黨宣言……打碎舊世界!”
“在這場大革命中,他們掙脫的只是身上的鎖鏈;而他們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他用已經沙啞了的嗓音,背誦著青年時代曾經啟蒙過他、激勵過他的經典名句。
那是一個讓人窒息的時代,又是一個讓人熱血沸騰的時代。它像陽光、空氣、雨水,混沌的宇宙開始分離,在氫和氧的作用下,最初的生命出現了。生命的進化是漫長的,是以億年為單位的,但有時又是鉅變的、喧鬧的,中國社會的侏羅紀時代到來了,這是一個群龍爭鬥的天下……
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品格;以天下為己任的愛國思想;國破山河碎的社會現實;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和國家政治的腐敗;正是這種強烈的憂患和反抗意識,凝練了那一代青年熾熱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
我彷彿看到了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他和他的學友們,生龍活虎般的生命洋溢著改造社會的激情。他們聚集在爛漫社的書屋裡,暢談理想的人生,抒發少年的鴻鵠之志。中國古代大同、平均的思想學說,西方空想社會主義的理念,構成了他理想社會的藍圖。嚮往打破階級差別,爭取人人平等;建立人與人之間同情、互助的新型關係;一群十幾歲的青年,已經有了對國敗民疲現狀的深切憂憤,和對人類社會真善美的嚮往。
可以想見,這樣的青年,在國家危亡、民族有難的關頭,他們必然會站在時代的前沿,去衝殺、去搏擊。
在異國孤身一人療傷養病的他,遠離組織、遠離親人。現實是那樣嚴酷無奈,生活是那般苦悶沉鬱,理想是那樣的模糊與遙遠。
他和我說,在他的人生中,他又一次有機會審視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了。第一次是在紅大學習,打了敗仗,受了處分;第二次,就是這次,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生命垂危;第三次,是“文革”在監獄裡。
這時的他,雖然只有37歲,面對這場災難,也許生命之火將最終燃盡,即使人生之路已到盡頭,在這場偉大的民族解放鬥爭中,他已經貢獻了自己的青春和健康,他應該是慨然無愧了。
從父親自己嘴裡,還有老家的親戚們那裡,我早就知道,父親從小就是個極不安分的人。我不敢說他是個頑童,但他確有過個“拼命三郎”的綽號。
父親談起他的童年,講得最多的就是打架,包括和老師打架:
“我從來就不聽老師的,也不聽你們爺爺的,學什麼臨摹字帖?我說,字帖又是照誰寫的?我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你爺爺就罵我是鬼畫桃符。”
“私塾先生要打我,我就圍著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