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造船公司、江海造船公司……”愛德華大班一路數來,“我太古找哪一家,哪家都敞開大門歡迎!找你合興,不過是因為你何經理與本人之間多年來的那份友誼。”
你不是為所謂的“多年來的那份友誼”來找我的。何興不動聲色,他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與太古公司談這一單子生意已經大半年,何興早將公司業務交付副經理,親自千里上行,去川江跑了三趟。早將對手的底細摸了個一清二楚。“太古”正與美國的“捷江”、日本的“日清”、華資的川路輪船公司、聯華輪船公司、官辦招商局在宜昌以上的川江水道上混戰,拼得個你死我活。太古眼下亟需的是能專走川江水道的輪船。別看上海黃埔江邊一路數過來有多少造船廠,可是,要生產這樣特製的輪船,只有合興才最有經驗,最有信譽。
見何興全無回應,愛德華用大拇指堵滅了菸斗裡燃燒的菸絲,加重了語氣:“何經理該不會以為,太古找合興訂船,是因為上海多少造船廠,生產這樣特製的輪船,只有合興才最有經驗,最有信譽吧?”
饒是何興如此富有商場談判經驗,也不免暗自吃驚,太古大班真非等閒之輩,居然能一語道破自己當下的心思。
愛德華得寸進尺:“我看重合興。可是,合興若不自重,我難道不能回國去打造好了船再開到中國長江裡來,上行到川江去?上個世紀,我國還沒有輪船,不是也開了八面順風的帆船進了中國,登了大陸?”
說完這話,愛德華大班沒看見,何興放在桌下膝上的雙手握成了雙拳。盧作孚站在這個角度卻看清了,低叫出聲:“好!好朋友!”
寶錠一時沒懂,分明是對手,怎麼何興一握拳,就成了“朋友”。
何興在桌下緊握雙拳,他知道,愛德華說的上個世紀英國開到中國來登陸的帆船指的是什麼!
何興同時想起上個世紀,清廷負責對付這些英國帆船艦隊的欽差大臣林則徐懸在中堂的那幅座右銘“制一怒字”。怒而躁,躁必亂,亂必敗。海關鐘聲響起,何興真靜了下來。這一靜,雙拳鬆開了,他把手掌攤到桌面上,笑出了聲。
“何先生,有什麼好笑的?說出來大家一起笑。”愛德華這一句沒用翻譯,用半通的中國話說。
何興沒說。
“何經理笑的是,你英國人確實能造出中國川江上適宜的小輪船,可是,你到哪去找膽子這麼大的船長,把你的小輪船一條條從大西洋開到太平洋?”盧作孚向寶錠解釋。
“這有啥好笑的?”寶錠似懂非懂。
“寶錠要是這位何經理,跟英國商人談這單生意,心頭明白這一點,一定會大笑出聲。”盧作孚讚許地望著何興,對寶錠說。
“今天寶錠笑不出來。”寶錠說。
“今天真笑不出來的是坐在何經理對面的那個英國大班!”
寶錠隨盧作孚的目光望去,果然,桌這邊何經理笑得越歡喜,桌對面那英國大班就越笑不出來。
“這一回,何經理贏定了!”盧作孚對寶錠說,“不管英國大班怎麼壓他的價,他一個子兒也不會少!”
“我擔心你,魁先哥,碰上何經理這樣的人……”寶錠話沒說完,盧作孚卻明白了,續完下句,“你怕魁先哥輸定了?”
海關鐘聲敲九下時,英國大班在合興造船公司經理送上的造船合同上籤了字。大班畢竟老牌,眼睛裡看不出任何失望沮喪,只是離去時,忘了帶走那支英國造的老牌金筆。
冷眼望著英國大班和翻譯進了電梯,盧作孚走向何興經理室。
“這個通宵,沒白熬。老牌太古的大班,都叫經理您給贏下了!”
“老牌不老牌,門檻精才賺得來!”何興望著副經理冷冷地說。
盧作孚一腳跨進上海合興造船公司何經理的這道門檻。
“盧先生上次走時說要再去籌款。這次再來,手頭有多少銀子?”
盧作孚伸出右手比了一個“八”的手勢。
“還只有這個數?”
盧作孚有意無意地望著何興身後,牆壁上有一巨幅掛圖,掛圖上顯示著合興造船公司所造船舶航行於揚子江上的情況。
“這位川江上漂過來的盧作孚先生,”何興這一回卻看也不看盧作孚,轉椅一轉,回頭對副經理伸右手比劃“八”字,“定金只拿出這個數,就要我上海合興造船公司為他在合川的民生股份有限實業公司開工打造一艘造價二萬四千五百兩銀子,合三萬五千元的輪船!”
副經理啞然失笑。何興大笑,卻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