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紅參,先生不命題,你就自己把心頭想的寫下來,不就是一篇作文了麼?”
“可是,沒題目,算啥作文啊?”
“這樣吧,我們師生分工,你們只管把自己想說的話,恰如其分地寫下來,完了交給先生作數,題目由先生我替你們加。”
“哪有這樣的先生?哪見過這樣的作文課啊?”一個學生哇哇叫道。他叫李果果,名副其實,腦殼也跟剛摘下的李子果果一樣光光生生。
“是啊!你盧思也不怕誤人子弟!”樂大年站在窗外想道。
“富有天才的好文章,就是一個人說自己想說的話,恰如其分地寫出來,必須自己有想說的話,自己在深刻的體會和感動,然後才能寫得出很深刻、很生動的作文!”見學生還在納悶,盧魁先解釋道。想到去年死牢中一夜寫下的那篇作文,樂大年暗自點頭。
學生們埋頭作文,盧魁先偶抬頭,見窗外有人衝他招手,竟是樂大年,他走到窗前。樂大年興沖沖地向盧魁先道出自己謀劃的“好事”。
“噓,我正上課呢!”盧魁先轉身回到講臺,再不看樂大年一眼。樂大年氣得扭頭便走。
不久,樂大年拿著一份從省城送到合川的《群報》,來見舉人:“舉人您說,這盧氏二雄,哥哥一篇文章發表《群報》,險些誤了自家性命。剛出死牢沒幾天,弟弟又在《群報》寫文章,哪一篇發表出來都嚇得省城的人一大跳——真是活得不愛了!”
樂大年說的是盧魁先出獄後經盧志林介紹,曾到成都《群報》任記者的那一段事。
舉人連頭也不抬,盯著《群報》:“我還就愛這盧思——魁先娃,不畏強暴,劫後餘生,還敢提一杆筆為民請命,為國分憂!”
樂大年今天偏不想說盧魁先好話,他打好主意要讓舉人順著他的思路,相勸盧魁先,做成這一樁好事:“盧魁先這人,就該趕緊找個好人家,成個家!可是,他人是回了合川縣立中學,卻一邊教書,一邊還在給省城報紙投文章,哪裡像個成家子弟……”
舉人還是頭都不抬,悠悠拿起案頭一部線裝書,顧自翻看著,搖頭晃腦念出:“教育為救國不二之法門……中國各省,必需設定教育廳……要儘快讓教育有完全獨立之精神,不受外界之逼拶,及為其他政潮所牽引,以儘教育之能事,得在亞洲大陸放一異彩,致國富強,毋落人後。”
樂大年彎了腰,低頭看清樂大年手頭線裝書的封面,是《千字文》。詫異地問:“舉人老爺的《千字文》,寫這個?晚生髮蒙也讀過的哇,該是——天地玄黃……”
“天地玄黃,我看天地間呼啦啦似大廈將傾,昏慘慘似油燈將盡,宇宙只怕當真要洪荒嘍!”
樂大年繞到舉人身後,一看,舊版本的《千字文》頁面上,原先的“天地玄黃,日月洪荒……”上面貼滿大大小小的剪報,全是《群報》等省城各家報紙上剪下來的。署名全是:盧思。
舉人悠悠念出另一篇剪報:“民國元年,本人在成都的一家湯圓店中,知道湯圓四個錢一個……”
樂大年樂了:“就是督府衙門對門子的那家湯圓店!我跟他同桌吃的!這些雞毛蒜皮也值得他往報紙上寫?”
舉人悠悠念出:“……記得宣統元年,則為四個錢五個,今年則為二十四個錢五個,由此可見,過去……”
這篇剪報的題目是《十年中成都物價之變遷》。
“晚生也為舉人念一篇。去年,他魁先娃不過與合川縣一個棹知事作對。如今,翅膀硬了,當記者了,他敢跟千人公民大會作對。”樂大年取過先擲在案頭的《群報》,說:“他盧魁先對召開公民大會反對四川省長戴勘的做法提出疑義,說‘公民大會縱上千人出席,筆者以為,卻未必能代表公民全體的贊成與否。僅試舉袁世凱帝制自為時的所謂討論,其自討自論;贊成者,自贊自成;表決者,自表自決;請願者,自請自願……今諸君與袁氏地位不同,所圖不同,卻為何做法與袁氏如此相似也?此種輕易使用公民大會,草草作出決議以代表民意的做法,實為知者所不取。’”
“好文字!直指時弊,便韓愈也不過爾爾!”舉人道。
“舉人老爺還誇他!如今是民國年間,這公民,可是跟洪憲年的縣知事一般地得罪不起啊!”
舉人拿起剪刀,便將文章剪下,朝他那本《千字文》上貼去:“大清早地你跑我合川舉人府上,便為這事?”
樂大年:“他盧魁先已是死過兩回的人了,大難不死,當有後福。晚生想對他說一說終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