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漫不經心地道:“洪亮,我想去看看那個死去的老乞丐。”
洪參軍不好細問,端起書案上的蠟燭便引狄公出書齋轉到街院西首的一間偏室,——老乞丐的屍身便躺在室內一張長桌上,蓋著一片蘆蓆。
狄公從洪參軍手上接過蠟燭,高高擎起,一面掀去那片蘆蓆、定晴細看。死者的臉呈灰白色,鬚髮蓬亂,憔悴不堪。年紀看去約在五十上下,皺紋凹陷很深,但臉廓卻稜稜有骨勢,不像一般粗俗下流人物,兩片薄薄的嘴唇上還蓄著整齊的短鬚,狄公又掀開死者的袍襟,見左腿畸態萎縮,曾經摺斷過的膝蓋接合得不正,向一側拐翻。
“這乞丐行走時跛得厲害。”狄公斷言。
洪參軍從牆角拿過一根瘦竹筇:“老爺,他身子甚高,走路時便用這竹杖支撐著,這竹枝也是在河溝底找到的,掉在他的身邊。”
狄公想抬抬死者的臂膊,卻已僵硬。他又細細看了死者的手,驚道:“洪亮,你看他的手柔滑細潤,沒有繭殼,十指細長且修著長甲。來,你將屍身翻過來。”
洪參軍用力將僵直的屍身翻了個向,背脊朝上。狄公仔細檢看他腦勺上的傷裂處,又用絹帕在那傷裂口輕輕拭了,移近燭光下細看。
“洪亮,傷口處有細沙和白瓷屑末。——河溝底哪會有這兩樣東西?”
洪參軍困惑不解地搖了搖頭。
狄公又看了死者的雙腳:腳掌白淨,細柔滑膩,更無胼胝。
“這人並不是乞丐,也不是不慎失足跌下河溝。——他是被人殺死後扔進河溝裡的!”
洪參軍略有所悟,沮喪地拉了拉他那灰白鬍子。
“老爺,我見死者長袍內並無內衣短衫,必是兇手先剝去了死者的所有衣褲,再給他套上了這件乞丐的破袍。如今正月天氣,光這一件破袍豈不要凍死?老爺,死者的腦勺系被何物擊破?”
狄公道:“這個一時也說不準,洪亮,近兩日裡有沒有人來衙門報告說家人失蹤。”
洪參軍猛悟道:“正有一個。林子展先生昨日說起,他家的坐館先生王文軒歇假後兩天沒有回館了。”
狄公一怔:“真有此事?如何他適才在衙舍坐了半月卻不曾說起?洪亮,快與我備轎!
——你且回府邸告訴一聲太太,夜宴叫他們稍稍等一晌。”
洪亮深知狄公脾性,不敢違抗,只得出書齋去吩咐備轎。
狄公低頭又細細看了看老乞丐變了形相的臉面,口裡喃喃說:“莫非真是你的冤魂來衝我告狀?”
官轎抬到林子展家舍的門前,狄公才下轎。林子展聞報,下酒席匆匆出來前院拜迎,口稱“怠慢”,“恕罪”。——說話間口裡衝出一陣陣酒氣。
狄公道:“敗了林先生酒興。今有一事相詢,府上西賓王文軒先生回府了沒有?”
林子展答道:“王先生前日歇假,至今尚未回館,不知哪裡打秋風去了。”
“林先生可否告訴下官王文軒的身形相貌?”
林子展微微一驚,答言:“狄老爺,王先生是個瘸腿的,最是好認。他身子頗高,人很瘦,鬚髮都斑白了。”
“林先生可知道這兩日他到哪裡去了?”
“天曉得!在下對家中庶務極少關心。他照例十三歇假,十四便回館裡。今天已是十五,可不要在外面出了事。”
狄公又問:“王文軒來府上坐館多久了?”
“約有一年了。他是京師一位同行舉薦來的,正好為兩位幼孫開蒙。老爺,王先生品行端方,秉性好靜,授課教訓且是有方,一年來兩位幼孫蒙益非淺。”
“王文軒從京師來浦陽坐館,可攜帶宅眷?”
“王先生沒有宅眷。平昔我只是問問幼孫的詩書課業,並不曾留意王先生的私事。要問這些事,我可以喚管家來,老爺不妨問問他,興許他比我知道得多些。”
管家聞得主人有問話,又見官府老爺坐在上首,不由膽怯,戰戰兢兢不敢抬頭正覷。
狄公問道:“你可知道王先生在浦陽有無家小?”
管家答:“王先生在此地並無家校”
“王先生歇假照例去何處?”
“回老爺,他從不說起,想來是拜訪一二知交朋友。王先生一向沉默寡言,絕少言及私事。平昔總見他獨個鎖在房裡讀書寫字,難得時也去花園內走走,看看花鳥池魚。”
“難道亦不見他有書信往來?”狄公又問。
“從不見他有書信,也未見有人來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