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站直了身體,他再次端詳照片,並伸出手指頭來,一下一下的,認真地數了數上面的人頭,加上他自己,一共是25個人。在家的日子,小夏跟奶奶最親近,這張照片上,他也是緊挨著奶奶身邊站著,奶奶生怕他跑了似的,一隻手還緊緊地拉著他的手。他想到了奶奶,在他12歲的那一年,他跟鄰居家的孩子打架,他被人家打得鼻青臉腫,回家偷偷地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懷揣著一把匕首出門。沒想到奶奶在門外攔住了他。奶奶說,光奇你可以罵人,可以教訓人,但你不能殺人,殺人是要償命的。他不聽奶奶的話,奶奶給了他臉上一個巴掌,這也是奶奶平生以來第一次打他,打過之後奶奶還說,天大的事也不能殺人,殺人償命,這四個字你這輩子得好生記住。
此刻,所有的往事,歷歷在目。
這麼大個家族,25口人,就只剩下他一人。他的心口上似插上了一把尖刀,刀子在裡面來回剮動著,血水在皮肉下面陣陣湧動,經久不息。
這時,小夏似乎聽到身後有響動,他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背後猛地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拉了一把他的後衣。
小夏急回頭,一時愣住。
距小夏的對面一步遠處,站著一位破衣爛衫的老人。
老人只有一條手臂,另一隻空蕩蕩的袖子在兩邊晃動。老人的臉上很僵硬,額頭的皺紋如干枯的泥溝,僅有那兩隻擠得跟門板縫似的眼睛,有一些生氣和亮光透出來。老人怔怔地看著小夏,驚恐萬狀。
你,你是人還是鬼?老人顫抖的聲音。
小夏沒說話,小夏有些迷糊,還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老人扭動了一下腦袋,那個腦袋彷彿要從頸脖子上斷裂下來,發出“咯咯”的響聲。
你是夏家的老四,你是夏宗年的兒子夏光奇,你沒有死,你還活著啊!老人說,老人確定了小夏是人不是鬼。
小夏想起來了,這位老人正是他們家臨街對面雜貨鋪的梁大爺,以前老人可是兩條手臂,經常會握著大掃帚把門前的街面掃得乾乾淨淨。
已經是黃昏了,西邊的天際殘陽如血。
南京城郊外,有一座很大的山包,老人告訴小夏,下面掩埋了幾萬居民,夏家精武館的人也都埋葬在那裡。小夏燒著了一堆紙錢,點燃了24炷紅香,他跪朝著這座世界上稀有的大墳墓,這麼多的人在陰間相聚,相聚得這般緊密而擁擠,他們的陰魂怎能安寧。
小夏跪在地面上像塊堅硬的石頭,臉上竟然沒有任何表情。
你怎麼不哭呀?想哭就要哭出來!老人說。
哭,哭能夠把我爸、媽、奶奶、姐姐、妹妹哭回來嗎?如果哭有用,我就天天跪在這裡哭!小夏說。
晚上,小夏背靠在那棵老銀杏樹下。
老人的一雙淚眼,望著舉目無親的小夏,問小夏今後的打算,怎麼往下過日子。小夏說,先守孝,七七四十九天,每天會來這裡,點香,燒紙,磕頭。在警察局的居民花名冊上,叫夏光奇的男人也埋在這座山包下面,沒有人知道他還活著。也就是在那天凌晨,小夏看見那麼多殘缺不全的親人屍體,忽然間喪失了記憶,他一點也記不起來,自己是如何離開南京城的,又如何跟隨著一批逃難的人群流浪到了上海。
這天早晨,天剛亮不久,唐公館院大門被人敲響。阿牛小跑過來開啟門,看到門外站著的人是小夏。
小夏還穿著那件離開公館的藍布大褂子,灰色的長褲,黑色的布鞋,只是這一身穿戴已經破舊,肩背上有幾塊皮肉露在外面,像是經歷了一次風雨滄桑。小夏手上端著一個大鐵碗,碗外面用報紙包著,裡面裝著還有餘溫的素菜包子,這樣的素菜包子只有老永安街阿祥素食店才有,唐爺是吃素的,他是給唐爺買的。小夏的身體比一個多月前消瘦了許多,兩隻眼睛往裡深陷,臉上的面板被日頭曬得又黑又亮。在南京守孝的那些日子裡,他每天都去碼頭上找活兒幹,他有力氣,他餓不壞,他也不能讓自己餓壞。
阿牛見到小夏,先是愣住了一會,接著轉過身來,朝著大院裡大聲地尖叫起來,小夏哥哥,小夏哥哥回來了。
阿牛的喊聲驚動了公館裡所有的人。
此時唐爺正在佛堂打坐,正要敲動木魚的時候,傳來阿牛的聲音。唐爺起身就往門外去。六叔有些疑惑,他說阿牛這丫頭髮什麼神經,大清早在院子裡亂喊叫,越來越不懂規矩。唐爺鎮定地說,不會錯,一定是我徒兒小夏回來了。
最先跑到院子裡來的是彩兒,後面跟著是漢清和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