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顧不得窘迫,掏巾帕抹一抹。若非方才是真傷了心,不至在除他之外的人跟前,這般失態。
“七姑娘且平復平復心緒,女兒家遇了這樣的事兒,在下也能體諒。”管旭撫撫髯須,早年他是看著世子待她如何處處不同。於是管旭也就對她多了分慈和。到如今,她與世子真真相好,管旭心裡自然樂見。再加上她方才止也止不住,流露出那份對世子的情意,管旭對她也就格外放心,不怕給她交底。
“想必姑娘也知曉,按本朝刑律,世子那傷,原本該敲碎整個兒膝蓋骨。過後即便調養得好,敲碎的骨頭接不上,這人,也就這麼廢了。”
管旭心裡也是一陣後怕。從公孫嘴裡得知,馮瑛那頭之所以網開一面,還有七姑娘一份功勞在的。管旭拱手,對她慎重一禮。“好在此番行刑之人,也是個經驗老道的。分寸拿捏得好。若再重那麼一分一厘,這腿上的裂骨真給敲得碎了,世子這腿,怕也就保不住了。”
她屏住呼吸,管大人所言,一字也不敢漏聽。“這即是說,世子的腿,能夠痊癒,不會留下後患?”她帶著希冀,十指相扣,問得格外細緻。
管旭面上的僥倖,隨著她這話,漸漸變得凝重。
“姑娘心裡,還需有個準備。這人的骨頭,說它硬,卻也需得看是跟哪個相比照。若是放在四指來寬的仗木跟前,”管旭搖一搖頭,露了幾分力不從心的頹然,“不說跟豆腐似的,卻也跟那瓷器差不離。”
話頭這麼一轉,她心下咯噔一跳,便知不好。
“姑娘不妨想想,好好一瓷器,就這麼一柺子下去,力道使得再當心,也不能跟砍瓜切菜似的,切口規規整整不是?世子這腿傷也是同樣的道理。膝蓋骨雖未被人生生敲碎,可在下唯恐,傷處的斷骨,免不了細微的損害,這也是沒法子可避免。哪怕接回去,也不比原先完好無損。傷愈過後,右腿恐是承不住力,不宜久站。但凡有個颳風下雨,膝蓋至脛骨,腿上會痠疼難忍,需用溫熱的帕子熱敷,輕輕揉捏,舒活筋絡。”
她用心記下管大人囑咐。果然,還好她防著他。那人說一半藏一半的工夫,真是日臻長進,著實可恨!
她氣悶著便要回去尋他論理,剛一轉身,卻被管大人喚住。
“還有一事,姑娘許是有興致知曉。”管旭提一提掛在肩上的藥箱,面向中庭,臉上露了絲恍惚的回味。
“在下被國公大人指派到世子帳下那年,世子方滿了十歲,個頭也就堪堪及到在下胸口。那會兒被一同指去的,除去在下,還有三五同僚。”
與管大人相識已久,這還是她頭一回,聽管大人提起陳年舊事。七姑娘聽得全神貫注,默默在腦子裡勾畫,那人幼年時的樣貌。
不知會否像如今這般,少年持重,老氣橫秋?
“而今世子跟前,往昔同僚,俱已領了別的差事,也就只餘在下一人。至今尤記得,當日端坐案後,束玉簪的半大孩童,氣勢了得,辦事井井有條。當先盤問各人所長,及至問到在下,在下答曰‘祖上恩蔭,傳下一門接骨秘術。’便是如此,在下有幸被世子留在跟前。”
管旭還記得,那會兒的世子,已然聰慧非常人能及。世子與他尋來的孤本,大多也與骨絡經脈一道有關。
“姑娘可還記得,去往麓山官學路上,姑娘搭乘的馬車出了事,肩頭碰到門板,稍稍錯了筋骨。那會兒,世子便是喚在下與姑娘看診。”
管旭乃醫者,再多的話不便說。若沒有這些年來,醉心鑽研醫書,今日他必沒有這份積累,能夠派上用場。
世子運籌帷幄,算無遺策。其心智卓絕,沒人比跟前幾個心腹,更心知肚明,蔚為歎服。管旭的猜想,除了今日對七姑娘提起,再未對旁人透露。這秘密,往後也就隨了他進棺材,長長久久,深埋地下。
七姑娘立在樹下,目送管大人離去。腦子裡不斷回想著管大人一番懇切之言。眼前忽而靈光一閃,莫名就記起,很早之前,張家頂替姜家出事那會兒,那人在書頁裡夾了紙信箋。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借公孫的請示與他親筆批覆,向她道明原委。彼時因著綠芙與春英打鬧,壞了事兒,她還錯怪了他。
正是那時候,她在屋裡翻看他讓周準送來的那捲《漢書》。驚愕的發現,這人於書頁空白處,多留有硃批隨筆。更令她心驚的是,他對前朝為君王處以腰斬、剮刑的弄臣權相,越是大奸大惡死得悽慘,他看得越是津津有味,妙筆生花。
那時候她以為她只是很不湊巧的發現了他的不臣之心。如今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