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想,猶自和藹可親地注視我的吃相,舉箸佈菜到我碗碟,不時拿手帕擦去我臉上的蘿蔔汁。
最初帶著抗拒的潛意識啃,誰知啃著啃著,啃出了不一般的滋味,竟是一道蜜漬蘿蔔,又隱隱帶有梅子酸。
晉陽侯見我啃出滋味來並啃得不亦樂乎,不禁唇角揚了揚,抬手撫了撫我的丸子頭:“合不合心意,得試了才知。帶著偏見不就輕易失了這道美味?”
我一面附和他點頭,一面騰不出嘴。蘿蔔汁四濺,他拿手帕接應不及,直接以手指揩過嘴角,陡然間來的柔軟觸感令我吃驚地愣了一下。目光從蘿蔔上越過,投到晉陽侯認真專注的神情中,以及他輕輕抿著的唇畔間。
以為他不曾察覺,不防被他目光一抬,逮個正著。我隨即裝呆愣,他凝視我半晌,瞳影重重,彷彿透過我瞧見了故人,樂而哀,喜而悲。
旋即他將手帕墊在我頜下,收了干戈,坐回對面,舉杯垂目,茶水似品非品。
好好的一個豔陽天,沒了。
原因竟是他多看了我一眼?
我竟有興雲佈雨之能,忐忑得蘿蔔都不敢啃。
這廂落針可聞,隔壁那廂正傳來議論之聲。
“蘇兄,今歲恩科由禮部童尚書主持,你可去尚書府投捲過?”
“孫兄,往尚書府呈送行卷的還會缺我一個麼?近來京中行卷日盛,竟不怕詩文汙了主考的眼。”
“蘇兄這話可要當心得罪士林了!人人投卷,獨你不投,莫非真指望殿試高中?不是我信不過你的學識,是上頭那位,據說自登基後便三天兩頭的因病不問朝政,一切朝事全由太上皇定奪。今歲能否主持殿試還未知,即便會因此恩科特意出面,也未必有那明辨一甲頭等的本事。”
“成事在人謀事在天,陛下品行才識我們不得而知,雖多有痴傻傳聞,若真如此,即便被點為一甲,恐怕也非幸事,不如索性回家讀書。”
“蘇兄何必將前程全押在一個有名無實的痴兒君王之身,自謀前途才是正事。若要混跡上京官場,還需拜會多方公卿,投卷便是對於我等士子來說最清高的舉措了。那些大人們未必稀罕應考舉子們的敬獻,但收攬門生,拔擢才俊,廣佈羽翼,卻是當仁不讓。你不投卷,如何施展詩文名聲?”
“呵呵。”
“……”
“孫兄好意,蘇琯心領,但琯不喜詩墨張揚,投卷一事無需再提。”
那廂想必以為我這廂有個饕餮吃貨,不足為慮,所以才無顧忌地議論士林風氣。我原也不感興趣,但那動聽的少年嗓音伴著“蘇琯”這個關鍵詞傳入耳中,我啃著一半的一塊酸梅蜜漬蘿蔔咕咚一下掉落碗裡。
昨日客棧一別,以為再無緣得見,誰知猝不及防就聆聽了高論,是道始料未及的悅耳清音。頓時整個人都身心滌盪了,通體爽泰。
覺察我棄美食於不顧的反常舉動,再輔以我臉上來不及掩飾的欣喜,對面的族叔觀摩少許,循著蛛絲馬跡將視線投向了竹簾之後。他雖心不在焉地品茶,但入耳的朝事風氣議論想必也是忽略不過去的。
我的小心思正在徜徉,忽聞晉陽侯陡然道:“何方士子,妄議今上!”
不大不小的嗓音裡頗含斥責。
隔間瞬時靜穆,竹簾聲動,一個不足弱冠的少年身影自簾後走出,不卑不亢地穿了過來,素衣整潔不飾環佩,身量纖纖,眉目俊俏,如一縷春風吹入羅帷。
我又是緊張又是欣喜地攥緊了筷子,扭頭目不轉瞬地注視過去。對我這道灼熱的注視,他只如昨日客棧一般掃過便罷,不作絲毫停頓,便將清湛的目光落於晉陽侯身上,施了士林禮:“偏處小聚,口舌多無遮攔,妄議今上雖不是,但事關國事朝事民事,身為士子,豈可不聞不問?小生見閣下儀態尊貴,一望便知非正統官場之人,敢問可是皇族貴胄?”
晉陽侯看他片刻,略感意外,卻也不太宣於臉面:“應考舉子相議國事雖無可厚非,但事關今上的傳聞即便再多,也非你們可私下編排。何況既是寄意頭榜,彼時皆是天子門生,倫理國法可不容你詆譭國君。鄙人是否皇族貴胄,並不干係此事立場。”
蘇琯低了一低頭,露出一抹雪白後頸:“尊駕教訓得是,小生以後自當謹勉。”
晉陽侯轉瞥了我的痴態一眼,不見波瀾的聲音對他道:“後生可教自是令人欣慰,我見你機警聰敏,明思善斷,你且抬頭,可猜得出我身邊這位的身份?”
被指引而來的少年目光,令我神思一震,頓覺羞澀,默默將碗裡蘿蔔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