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相遇太晚。婚後的幾月間,我一味胡吃悶睡,不用走腦子,也不用練功夫,竟一下子胖了許多。對著菱花我不禁傷感,張目倒會奉承:“娘子此時與楊貴妃一比,更美十倍,施脂太赤,著粉太白。”我被他逗樂了:“躲一邊去。”轟他,他也不走,非坐在鏡臺旁看我勻面,還指點我怎麼描眉,怎麼打鬢。我知道說嘴兒的郎中沒好藥,他沒安著好心,就操起棒槌:“你的爪子再摸來摸去,我棒斷你的狗腿。”他咯咯笑著溜了。
鎮日我只一門心思居家過日子,張目回來,他說什麼國事我也都不往心裡頭去,給他個耳朵就是了。那天,他又說起光緒帝為何不生養的事,都傳他在上書房跟翁同師傅讀書時,有太監奉上茶來,一老一少喝下去頓覺沁脾透骨,後來師徒二人就成了天閹。我問他:“茶裡別是下了藥了吧?”他說:“八成是。”我又問:“那麼是誰下的藥呢?”他說:“至今也是一樁疑案。”我說:“這不是糊塗倒賬嗎!”
驛館裡頭沒有一天不在陰謀策劃著什麼陰謀,最忙碌的有兩班人馬:一班是老媽班,一班是孩兒班。老媽班以徐桐、李鴻藻為首,因都是老妖婆的親信,也稱後黨;孩兒班的領袖則是翁同、潘祖蔭,因支援光緒,所以叫帝黨。我原來也跟他們一樣,白天后腦勺都長著眼睛,睡覺也支稜著耳朵,只不過我不屬於這兩派,我反的是當朝。現在,我只顧跟張目琴瑟燕好、兒女情長,也不跟誰為敵;他們見我們也都嘻嘻哈哈、逗笑打趣,毫無芥蒂。我心靜了,睡覺從沒這麼踏實過,不胖不長肉才怪。張目有時候心有不甘,對我說:“我看你豪氣全消,雄心不在,難道你我就這麼蹉跎下去嗎?”我說:“功名利祿,青史留名,倒不如粗茶淡飯來得實在。閒下來,論一論郊寒島瘦也就是個樂子了,還想它做什麼!”張目也就不說什麼了。怕他悶,我還常招呼林驛丞他們過來喝個小酒猜猜拳,只是從不叫王品來。有一天,王品大概是實在繃不住了,來問我:“嫂子,我哪裡得罪過你?你誰都請了,偏不請我?”我說:“你自個心裡清楚。”王品說:“嫂子休得誤會了我,我的德行就是到宮裡教新選宮秀讀《孝經》《女訓》也綽綽有餘。”張目也在一旁講情,我也不便再攔他,往後再飲酒作樂,張目也免不了邀一邀他。
小橋流水,悠閒自在,偏偏愜意的時候,我病了,而且不病則已,一病竟十來日,懨懨的懶得起床。再加之噁心厭食,七顛八倒得一下子瘦了許多,小臉兒蠟黃。張目嚇壞了,急火攻心,真魂出竅,只一天工夫嘴上就起滿了燎泡,嚷嚷著要去給我請郎中。我想我練功這麼多年,不至於就此一命嗚呼,忙攔住張目,叫他切莫鬧得雞飛狗跳,盡人皆知。因怕張目過於擔心,我只得硬撐著爬起來,操持著家務,繡繡花,縫縫襖。
這天,林驛丞來串門,見了就問:“我的天,你的氣色咋這麼憔悴?”“就是個頭疼腦熱,不礙的。”
“你等著。”說話間他就走了,不一時,就領著郎中來了。林驛丞對郎中說:“只管好生給瞅瞅,銀子不會差你的。”郎中的手往我腕上一搭,就笑了,一個勁地給我道喜。我簡直讓他給鬧迷糊了,倒是人家林驛丞精明,拍著巴掌說:“好啊,他們老張家總算是有後了。”我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有孕了,羞得臉騰的一下子紅了。郎中給我開了補氣的方子,林驛丞送他出去,臨走說:“告訴你家張相公,晚上要喝你家的喜酒,來個不醉不歸。”不知怎的,我只想哭一場,輕輕撫著肚子,就彷彿撫著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兒,心想:往後,我的命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了,又有了一個待我養他長大的心肝寶貝。從不惜命的我,突然覺出性命的要緊。記得,當年恩主給我講老妖婆凌遲處死肅順時的情景,怎麼先截了左臂,又怎麼再斷了他的右臂,然後依次才切去他的左腿右腿,至最後砍掉腦袋還不算,還在上面掏個窟窿,灌上桐油松香,燃起來,號稱點宮燈……當下,我就向恩主表示要為八大王報仇,就是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現在,再想這事,恐怕就沒那麼簡單了。張目得了信,飛也似的跑回來,進門就要行夫妻大禮。我水汪汪地瞪他一眼,恨恨地說:“都怪你,現在天癸水也不來了,還鬧得腰痠腿疼。”
張目嘻嘻笑著,虛跪一跪道:“娘子辛苦,小生這廂有禮了。”我嚶嚶啜泣道:“這下總算遂你願了。”張目殷勤地說:“你躺直溜了,我給你捶捶腿,揉揉肩。”我撅著嘴,任憑他擺佈。這時候,一群婦人婆子呼啦闖進來,一把搡開張目,橫眉立目地斥責道:“好你個糊塗蛋子,難道是想絕後嗎?”張目一臉無辜道:“咋了?”婦人婆子們道:“只有墮胎才捻腰間,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