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心稍動。
薄年頓時瞭然:“縱使沒有成婚也是婚期在即了罷?”
“皇嫂仍是這般敏思善察。”
“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透太后為何赦我們回都。我們用了一年的時間去恨,一年的時間淡化仇恨,一年的時間幡然頓悟,剩下的,便是無慾無求的淡泊歲月,為何在這時傳我們回去?”
“皇嫂的‘幡然頓悟’,是悟到了什麼?”
薄年矮身坐到閣欄內的石墩座上,姿態嫻雅,神容舒展:“盛極則衰,月滿則虧。從書上史中讀過千萬遍,不及自己體驗一回。當年的薄家是一定要衰落的,位居人臣之首的當朝宰相,三個女兒中一個皇后,兩個親王妃,這般加無可加的富貴榮華,豈能一成不變?自古任權臣當道而不聞不問者,無非亡國之君,至高無上的皇權不容綁架,更不容殿堂上的權力分配失去平衡。那時的薄相,勢必一死。”
“這是皇嫂一人的領悟?”
“你想知道小光是否也有了如此通透的想法?”
他冰雕般的俊臉有一絲窘意閃過。
薄年噙笑,繼續娓娓道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作為伏法罪臣的女兒,能夠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應當對聖上感恩戴德,倘若心中有恨,自是大逆不道,罔顧綱常。可是,偏偏薄家的女兒一個個都轟轟烈烈的恨過了。我與皇上撕帛斷義時,一心只求與父親同赴黃泉。小光對你做那件事,也不過是在自尋死路。那時我愛皇上,除了他是我的丈夫,還包括了‘皇上’這個身份,小光愛你,卻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兒家對心上男子的全部鍾愛。所以,我給你的答案是,無論小光有沒有放下心結,她都不可能再如先前那般愛你。無論我們有沒有放下仇恨,你們都是我們的殺父仇人。”
“皇嫂可曉得‘殺父仇人’這四個字若是被御史言官聽去會招致什麼後果?”
薄年黛眉愜揚:“或許,我正願死在大燕皇朝的律法下。”言訖,飄然而去。
他眸光重回下方,亭內已不見那道埋首醫書奮筆不輟的嬌小身影。
頓時,尚寧城的夏時氣候,分外粘膩溼熱起來。
“林亮,吩咐下去,明日啟程返回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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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城。
薄光推開身後小窗的遮簾,那些迎面而來的北地房舍,高聲亮嗓的買賣吆喝,當真是自己生長了十五年的世界。隨著車輪軸動,走過這條商市大街,左拐再向右轉,便上了天都城諸家貴族毗鄰而居的寶鼎大街。寶鼎大街的前端,朱牆碧瓦雄偉恢宏之地,即是那個將自己的世界全部摧毀的世界。
“在想什麼?”小憩的薄年醒來,問。
她兩肘支在車中的木几上,捧頰道:“在想少小離家老大歸,如果有人說我老了怎麼辦?”
薄年注視著這張嫩如初蕊的小臉,道:“這幾年你始終用藥灰敷面染髮,我竟差點忘了你真正的模樣。”
“沒差啊,有兩位絕絕佳人做姐姐,若沒有這點容人之量,如何活蹦亂跳到今日?”
“但從今以後,你不但不能遮起這張臉,還須使它日益美麗。”
薄光撇了撇小嘴:“二姐對小光的笑話從來都不捧場便也罷了,這下怎還自己講起笑話來?”
“先前你問我太后為何召我們回來,那時我以為可以置之不理,是而不去費腦思忖,可是既然回來了,便不得不想。皇上繼位之初,朝野危機四伏,爹協助皇上穩定根基,清除亂臣,根除危患,手段煞是激烈,正是韓非子亂世重典的主張。一旦天下平定,四海昇平,需要得便是溫和融通的儒學之士,為朝廷散播仁政寬容的光輝,爹不再合乎於他們的理想,淘汰成了必然。”
“二姐認為我們此時被召喚回來,是因為又到了需要薄家作風的時候?”
“不然如何解釋?”
“說不定是皇上突然明白,無論是怎樣強盛繁華的國家,總是需要做一些上不了檯面入不了史冊的汙垢事。無論到了什麼時候,總要有一個人擋在前面替他承擔罵名,招攬罪過。可是,我們不是爹爹,還是女兒家,那便有隻有一個用途……”
“驛館到了。”車簾外,傳來明親王清冷無溫的聲音。
驛館?薄光掀開車簾,探出半邊身子,望到了那棟只供封疆大吏們來京下榻的驛官,偏首向近在咫尺的男子彎唇一笑:“我和二姐不一定非住這邊不可罷?”
“你想住在哪裡?”
“雲來客棧。”那邊的桂花魚乃天都第一美味,她掛念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