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聲響於廊外,似有一片人影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地向內張望。季米順倪珂目光所指,揚手掣出一掌。五指曲似虎爪,逆收掌風——但見木窗猝爾大開,一個矩紋衣飾的童子啪一聲摔進屋來。仰臉瞧得身前之人目寒如戟長劍在手,那童子大駭失色,忙要喚人。
“耄年,你自去了。”倪珂拭了拭唇邊的血跡,微微一笑,“不過是久遠未見的朋友互生了口角,不礙事的。”
這名喚耄年的童子初來乍到,莫說不識簡森、季米,便是小王爺也極少有幸一見。咕嚕從地上爬起,不禁大起膽來顧盼二人——一個是發白勝雪面似碧池紅蓮,一個是發濃似墨貌若料峭白梅,俱是瞧上一眼便能盜人精魂、攝人心魄的好樣貌,一時竟也道不上來哪個更好看些,僅僅痴怔於門前。忽見季米抬袖一掣,那童子的脖頸倏地纏上了一線殷紅,鮮血瀝瀝滲出。“若再隔窗偷覷,下一劍定要你身首異處。滾!”冷冷瞟過淡藍眼眸,卻已嚇得他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跑跌出去。
“謝了。”凝眸望向那個踉蹌而去的背影,白髮青年尚有心情玩笑,“乳臭年紀,怎生喚得這般老氣橫秋的名字。”
“你竟病得這樣重?”燭火照眼,滿室薰香蒸騰。瞥見倪珂的手慘白無色森然見骨,面上卻覆有一層極為詭媚的胭脂紅暈,劍眉更緊一分,問道,“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瞞著?”
“但凡有些品階的官宦,不將心思花於興邦捍難,反倒盡用在了琢磨人上。見了位高力強勝於己的,便搖尾示好作那一劃的奴相;倘使見了遜的,十之八九要呲出牙來挾勢相欺……”一陣咳喘之後,倪珂嫣然笑起,“若我身子好些,便還懾得住他們……但若叫人察覺我病篤難治,只怕一個個都要原形畢露了……”欲伸手斟茶,不想手顫難制,卻碰得盞碎茶濺。復又故作輕鬆道,“公主如何?屠城之後未見其屍,想來定然也如少俠這般,吉人天相了?”
“抱著她未死的念頭於漢境中一路探尋,終在一個下等娼寮裡叫我尋得,為人所藥,至今見人不識……”淳爾佳衣衫不整滿身血汙的模樣浮立眼前,淡藍瞳仁中血光幾欲撕目而出。握拳齧齒剋制良久,季米慢慢啟唇,“我問你,他……”
“你自當探過了,他並不在宮中。”
“可當日確有探子來報,見一架車馬疾馳入京,車中人與簡森身形無異……”
“他嘗言這世上再無人比你更瞭解他,如何還來問我?你若再疑他臨陣倒戈棄你而去,可當真是在縊我頸喉,要叫我絕氣了……居然……”小王爺先是大笑,再是大咳,一笑一咳間早已咯血不住,“居然……就輸給了……輸給了你……”
“倪、倪珂!”見倪珂血染衣襟氣若垂危,季米也是驀然一愕,不假思索地向其後心輕推出一掌,隔空送入源源真氣。可小王爺並非習武之人,練家子的保命法子對他而言,仿似於萬馬千軍奔湧過一線羊腸,非但無用更是兇險。真氣衝撞了肺腑,反致氣血逆騰冷汗驟下,愈加咳得厲害。季米焦躁又問,“藥在哪裡?身子這般,總該有些常服常用的。”
“這藥雖暫有提神益力之效,然藥性太烈,於人百損而無一益。”靠藥性強撐的血色漸漸從面上褪去,臉唇俱已化為煞白,更與死人無異。見適才還信誓旦旦要取自己性命之人此時竟翻箱倒櫃為己尋藥,倪珂搖了搖頭,微喟道,“你不正為殺我而來,又為何……”
“是,我想殺你。屠城滅族之恨,不共戴天。”季米聞言起身,掉過頭走出幾步。隨同當吟的尖聲嘶嘯,整個人亦在拂肩夜風中微微輕顫。纖長五指滑於黧黑劍刃,拳掌緊握,一注鮮血遂沿著刃身緩緩而下,於那不染一塵的白袍直裾之上落下了一渦豔色。他說,“但是,簡森不想。”
闔默半晌,卻聽見身後之人大笑不止。
“哪裡好笑?”回頭怒目而視。
“我笑自己體無完膚,也笑自己心服口服……”不盡的羨然、悵然、釋然,皆入笑中。待喘息稍平,複道,“若他未死,而今定在少林。子之愛親,臣之事君,自古聖人之道。謀逆大罪,百死不赦。費鐸的生死、少林的存亡,莫說一個只想蔬食布衣浪萍餘生的前朝太子,便是當朝的敬王也未必管得了。今後你二人是振興家邦還是逍遙歸隱,抑或同來取我倪珂性命,全憑少俠高興……但請少俠勸其離開少林,無論如何不可回京……”
“他這性子,怎肯答允?”
“這便看少俠的‘美人計’頂不頂用了。”又笑。
季米稍作沉思,立馬飛身躍出,忽又回頭道,“在我取你性命前,可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