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入陳心眼睛裡,使他好想找一面鏡,看自己眼裡是否也有一圈圈渦紋。
他踱步回房間中央,風煙把頭壓得很低很低,低得陳心看見他頭頂的發心、黑色的髮根與他染成金棕色的頭髮形成對比。
陳心坐上後方戴志睡了一個學期的床上——那現在是一張沒床單棉被枕頭的床,只有一張煞白的床墊。宿舍裡每間房都用同一種床墊,但陳心覺得這張床好陌生,這一種他睡了幾年的床墊很陌生,因為他不知它的牌子、產地、每一個曾睡在其上的人的事,他都不知。即使曾睡在這張床上的人是他的枕邊人,但陳心撫摸床墊上的凹凸痕跡,仍無法想起戴志睡在這上頭時,是用什麼睡姿、穿什麼衣服、睡前做什麼事。他們的關係就是這樣 : 在一起時,很快樂,有激情、有眼淚、有大笑,但一旦見不到面,對方的一切便如同噴出去的菸圈——
起初,尚有絲絲縷縷的形體,飄得久了,便消散在空氣裡,很快連那一絲絲尼古丁的臭味都聞不到,再久一點,抽完那根香菸,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抽過煙。
風煙不敢再對上陳心的視線,他用兩臂抱著膝蓋,原來挺拔的腰板塌下來,好似爛泥般堆在上半身。而陳心收起雙腳,坐上床,臀部挪後,腰身貼著冰涼微溼的白牆壁,仰首,後腦勺跟腰身一齊貼著牆,整個人挺得比竹枝還畢直,視線放得很遠,散漫的、不能聚焦,傾倒於上方青白的天花板。
他舒了半口氣,心頭卻似吊著一塊小石子,窒著他的吐息,於是再收縮腹部,深吸一口氣,如一個洩氣的籃球他將自己體內的氣慢慢舒出來。抿嘴角,生起一股想笑的慾望。他真的噗一聲、極其誇張地笑出來,用力拍打床墊,胸膛聳動起伏,半掩著臉,未能阻止笑聲像一個個氣泡般跳躍於空中,破滅。眼角有一兩滴眼淚,未能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因為這並非傷心到極處而落淚——陳心毫不傷心,只是極想大笑——而是因大笑而擠出的淚花而已,而只是一種生理現象,並非出於情感而生成的淚。
風煙錯愕抬頭,一直看著陳心,於是自己也皺著眉,嘴角卻詭異地上揚——上半張臉是哭臉,下半張臉是笑臉。笑是一種傳染病,即使你本來不想笑,但見到對方笑得如此厲害,漸漸也會覺得好笑。
所以,風煙笑了。兩個男人被點了笑穴似的。也許城市人的確愛笑。今日死老豆,明天去見客應酬,必須笑。明日死老母,後日見到來送殯的親人,出於禮貌,也是不得不笑的。這一種不想笑又要逼自己笑的情況,本身就很好笑。香港有太多好笑的人和事,加上歌舞昇平,百物繁華,活在這裡的人天天都有笑料。
『跟誰出去?』『朋友,去踢波,踢左粒幾兩粒鍾,成身汗。』『嗯,去洗個澡吧,你脫下衣服給我,我去開洗衣機洗衫。』『不用啦,我一陣洗完澡自己開機。你去睡吧。』
『我今日要返去C大見教授,很夜返。』『那我今日不在獨秀居過夜了,你明天幾點會在這裡?』『明天我整天都在,你看你想幾多點上來。』『那以後你邊日要返C大,就單聲我知,我回家。你知道我每星期總要回家交人,不然老媽子會做低我。』
『你最近夜晚常出去。以前都不太覺得你愛出夜街。』『我放sem break,無聊嘛! 最近王秀明那小子身體好了點,我跟之前足球隊班人就陪他踢下波。他之前化療一年,又休養近半年,天天待在家,都在悶得出蘑菇了。今晚我要夜返,你不用等我門了。』
『剛才你落街買啤酒時,手機響了幾次。』『哦? 誰打來?』『那手機是你的,我鬼知邊個打來。』『真是的,心哥,一般老婆見到有人打電話給老公,總會瞧上幾眼,看是誰。你就沒有半點好奇心?』『……』『就真的沒試過check我手機的通話紀錄、資訊、留言嗎?』『那你有check過我嗎?』
『你先答我,你有嗎?』『你答完我,我才答你。你有嗎?』
結果兩人都無答。人與人之間沒有真秘密,有時想講,有時特意製造一些蛛絲馬跡,等人來「踢爆」——其實守秘密的人總是不想守下去,因為秘密是一項沉重的壓力。不知道秘密的人永遠不想知,因為秘密是一項重擔。
「你想不想知道我跟他如何搭上?」
「不需要,」陳心捏了捏笑得發酸的臉皮,說 :「你是龍鳳的弟弟嗎? 你叫做……抱歉,記不住你的名字。」
「龍風牽。」他倒在床上,說 :「真冷淡。知道自己的另一半出軌,還這麼高興、這麼冷靜。難怪戴志要出軌,你對他根本不是真的。」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