衫,變作了墨綠色袍子,曾經如玉潤澤的肌膚,如今卻是蒼白之中隱隱病色,恍若透明。
這是宦官的通病。
猝不及防,心中狠狠被人剜了一刀,血怔時汩汩湧出來。
“隱兮。”他終於發出聲音,短短兩個字,卻是破碎的低語,輕如夢囈。
慕隱兮聞聲抬眼,手微不可見的一顫,雪白的紙上立即洇暈開一片墨色。
“青臣。”慕隱兮喃喃著,半晌,眉目舒展,卻是掀衣下拜,“奴才見過顧大人。”
顧青臣一把扶住慕隱兮,握住他的手。“故人之間,不必如此。”
“故友重逢,不致如此。只是——”慕隱兮卻拂開他的手,深深拜下去,“如今尊卑有別,理應致禮。”
“此話怎講,我從未將你看作——”
顧青臣喉頭一哽,餘下兩個字無論如何再也難以說出。那絕不該是隱兮的身份!
不該。是誰負了他,這溫潤如玉的人物。
答案只有一個。
心中千萬種情緒就要掙扎著破土而出。顧青臣想問為什麼,為什麼你本是良臣之才,卻淪落到如此落魄境地。若是飛鳥盡良弓藏,為何你不能舉刀自剄,只為這一口氣,居然到了含辱忍垢的地步。到底是什麼,讓你把自己一步步逼上絕路,再難翻身。
然而,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他一句都說不出來。只有無邊無際的痛惜,與怨憤。
“公公,聖上傳您過去呢。”小林子忽然急急上前,打斷顧青臣未完的思緒。
見慕隱兮就要離去,顧青臣充耳不聞,只知道握緊那隻手,握緊,恨不能融進骨血的力度。
“我知道你要問些什麼。”慕隱兮絮絮的一嘆,宛如落花拂地之聲,清清冷冷,他伸出修長的手,在顧青臣掌心,輕輕緩緩地將一字字勾勒而出。
顧青臣的神情由疑惑,到恍然,到最後的呆若木雞。
“我心中之言,都盡於此語。”最後一筆已了,慕隱兮收回指尖,掌心的暖意,一點點彌散在風中。
“公公,聖上催得緊呢。去晚了,您又要挨罰了。”小林子忍不住再度催促。
顧青臣聞言,更加用力地握住那雙冰涼的手,久久不願放開。
慕隱兮垂下眼眸,眸中有漣漪千泛,最終化作唇邊模糊地笑意。接著,將墨綠色衣袖一分分抽去,彷彿徹底走出他的世界。
“隱兮。”顧青臣忍不住上前幾步,心神激盪,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青臣,莫要再記掛我。”他立在光暈中,最後一次為他回身。
“到你應去的地方罷,天下的安定,需要賢臣輔佐。”
一句話,生生把顧青臣定在了原處,眼看著那清瘦的身影,漸漸遠去,終於消失在滿園秋色之中。
彷彿多年之前,他們之間便是如此。本為山中隱士,無心中救起那落魄王孫,他卻為那王孫,甘心走出世外桃源,踏進亂世籌謀中。
奈何從前的決絕,嘆息如今的離別。而自己又是為何,亦投奔藩王麾下,驅馳半生,只為這亂世畫上結束一筆。奈何未出口的感情,嘆息那人早已心有所屬。
到底是十一年前夢一場。
秋風襲來,平地裡捲起一陣灰土,簌簌落在衣衫袖間。
慕隱兮一腳剛踏進殿門,“啪”地一份奏摺被人摔在腳邊。他默不作聲地拾起,在案前俯身跪下。“奴才來遲,請聖上恕罪。”
“名單謄寫好了麼?”皇帝挑眉問道。
“奴才蠢笨,尚未寫好。”他將頭埋得更低。
“沒有時間做好奴才該做的本分,卻有時間與臣子閒言麼?”
話音未落,已有一隻冰涼的手撫上慕隱兮的頸間,比自己更冷的溫度,一分分融入他的血肉。“方才,你在顧少卿手中,寫了些什麼?”
皇帝開口問道,聲音亦冷。
回答皇帝的是無聲。
皇帝目光炯炯直逼過去,那人伏在地面,隱約見那長睫在蒼白的肌膚上投下一抹陰影,似乎要將一切悲歡都深深隱藏。
冰肌弱,骨卻執拗,折不彎,卑微而又強大。
感受著那細膩潤滑的清冷,皇帝陡然間騰起一把火來,一把將人從地上拉起,幾步拽到了床邊。沒有半分溫存,也就再沒有半分快意。
破碎的袍子漸漸滑落於地,扭曲成怪異的姿勢。他的衣服,他的人,他的世界,早就如這斷錦一般,扭曲了原本,變得四分五裂,從此不復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