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馬跑回城了,中午日頭有些陰毒,官道上塵土飛揚,人倦馬乏,忽的瞥見那轉彎處竟有一座矮小的茶亭,隱於枯黃參天的古木下,落葉蕭索,徒增羈旅漂泊之感。
他下來馬,走進那家茶亭,這亭子是一對夫妻所經營,那婦人荊釵布巾,可他的丈夫卻駝背瘸腿,面上竟佈滿暗瘡疤痕,十分可怖。這附近並無村落,生意自然蕭條,茶亭裡只有一桌有人,似乎是押解犯人的公差,申屠衍將頭上的斗笠低了低,挑了一桌離公差最遠的桌子,隨意叫了一壺涼茶,一疊滷花生兒。
另外那桌在低聲交談著什麼,那穿著囚服的犯人不知犯了何事,卻也是有一身硬氣了,無論如何也不低頭,申屠衍聽不真切,也不想節外生枝,只自顧自的用食。
不多時,那群差爺酒足飯飽繼續上路,亭子裡只剩下申屠衍一個人,他喊了一聲,“結賬。”
那男人弓著背過來收拾桌子,那男人沉默寡言,連手腳也不甚利落,一不小心就碰落了茶碗,細白的瓷落入泥中,卻沒有碎,申屠衍趕忙站起來,摘下斗笠,抖了抖身上的水漬。
那男人怔怔的看著申屠衍幾秒,神色鉅變,竟是噗通一聲跪倒在了申屠衍的面前。
申屠衍疑惑,便是打落碗也不至於行這麼大禮吧,那個醜的幾乎看出原來模樣的中年男人卻已經激動的口不能言,張了張乾涸的嘴唇,幾番努力,才吐露出那一個隱晦而久遠的稱呼。
“……將軍!”
申屠衍一個激靈,後退了數米,他以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喚他一聲將軍,難道……難道……這金渡川一役出了他,還有生還?
他心中又急又喜,百感交集,細細地看了男人的臉好幾遭,才不確定道,“你是穆大哥?”
“是,我是穆大有……穆大有啊!”男人臉上已經滿是熱淚,不甘與悔恨已經充斥著他的頭腦,“我是那個逃兵穆大有,苟且偷生,臨陣脫逃,將軍不認我也是常理。”
申屠衍卻一瞬間也跪倒在了他的面前,張開手臂擁抱他的副將,“還有什麼比活下來更值得慶幸,你還活著,就是最好的事。”
穆大有也感慨,“我們都還活著……可是弟兄們都已經不在了。”
申屠衍咬牙,卻聽身邊的婦人道,“你們這樣杵在這裡也不是事,小心些,大有,帶你的朋友回家去。”
“大嫂說的是。”
申屠衍跟著穆大友穿過一片柿子林,才看見隱於林中的茅屋,院落裡掛著幾串火紅的辣椒,是北方傳統的院落。
穆大嫂進廚房去了,申屠衍和穆大嫂便坐在院落裡說話。
“你當年不是……被敵軍俘虜去了,之後就一直沒有你的訊息……”申屠衍道。
“將軍,我對不起你們大夥兒,當年我被拓跋凜的軍隊擄去後,他們幾次三番讓我投誠,我都不願,他們將我拘禁在奴隸場中整整一年有餘,我本來這副樣子,苟延殘喘,死活也沒有什麼大用,本想了此殘生,唯一的缺憾就是不會回家再見你嫂子一面……到了來年開春的時候,事情有了轉機,北靖軍中易帥,拓跋三皇子被急招回京,他手下的大將任光弼卻是有勇無謀的料子,我也在那時突然開了竅,想著橫豎一死,你嫂子也不是死心眼的人,我回不去她便改嫁,不如賭上一賭,假意投誠,等待時機……誰知,沒有等來這時機,卻等來全軍覆沒的訊息,將軍,你且告訴我,他們究竟是什麼死的?”穆大有說著,激動難以自持,指尖顫抖,眼圈也不知覺紅了。
“他們……甚至是平日裡最膽小的二狗子,都是堂堂正正戰死的,臨死一刻都是脊背挺直的,他們都很勇敢……是真正軍人的模樣!”申屠衍字正渾圓的說著,神情裡俱是驕傲。
“那便好,那便好。”他反反覆覆說著,彷彿這樣才能夠安心。
他們二人又說了許多,說了那場戰役,說了這些年的造化。暮色漸漸褪去,這遠離市鎮的邊陲小鎮竟然是難得的清淨,各色人群生息在這裡,大晁人,胡狄人,甚至是南疆漠北的人民,構成獨特而富有生氣的民俗畫卷。熙攘而喧囂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送至耳廓,竟然是申屠衍的心緒也柔和了許多。
他有時候這樣想,這便是他保衛了十一年的土地,大晁的土地,大晁的子民,而,那個人,也是其中之一。他本與這片土地沒有什麼糾葛,卻因為一個人想要拼命守住。
猛然,他霍的站起來,“我去帶他回來。”
既然公理,禮法,線索統統都救不了他,那麼,就直接去把那個人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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