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的確不能當建築師。這點你說的不錯。道具和模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建起來,又拆掉,還可以建現實中不可能的東西。”
“小的時候……”唐棣文似乎也走神了,他開了個頭就停頓下來,略加斟酌,還是說下去,“我曾經爬進過那棟房子的閣樓一次,但後來卻發現自己下不去了。我拼命地喊人求救,卻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人應我。估計是那個時候人小,聲音也小,或者房子太大,他們在聽不見我聲音的地方。”
無論是他們哪一個,這時都已經忘記,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在用盡可能曲折的言語說服自己和對方不要捲入對方的過去中去。唐棣文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嶽江遠也無意中斷他,而是靜靜聽他說下去:
“喊著喊著就累了,睡死過去,等再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我才睜開眼,就看見一縷光從我爬進來的那個入口打進來,光線像一束聚照燈,最外圍是七彩的。黑漆漆的閣樓變得明亮起來,至少在入口附近那一片是如此。無數細小的灰塵在那束光線中飛舞,很多沉澱下去,又有很多聚集過來,每一個都像忽然有了生命。”
隨著他的敘述,嶽江遠猛然驚覺自己像是就站在那個閣樓的一角,在黑暗的角落裡,目睹著當時的場面。類似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是場面卻是似曾相逢的:陽光好的下午,母親把窗簾拆下來清洗,房間裡一下子明亮非常,他被嗆得直打噴嚏,然後眼中水光粼粼地抬起眼來,那些飛舞在空中的塵埃……唐棣文的言語再傳到耳中已經到了尾聲:“……那個場景我一直記得,卻無法再調出當日的光線。很多場景可遇而不可求,但它就在那裡,告訴你,你還沒有拍出最出色的一幕,你還差得遠。”
他語氣倒很平淡,聽不出沮喪也沒有惆悵。嶽江遠這時定下神,道歉:“剛才我有點出神。你說了怎麼被找到的嗎?我沒聽見。”
唐棣文點起一支菸,搖頭:“沒有。我一夜不見,大家都急瘋了。這次我再喊人他們就發現我了。被找到抱回家的過程很簡單,沒什麼好說的。”
嶽江遠靠過去,問:“那個時候你幾歲?”
“六七歲吧。”
“還這麼小,怎麼可能一個人爬上閣樓?他們留了梯子?”
“沒有。我從二樓開著的窗子爬出去,就靠房子外牆上磚頭的縫隙和凸出的的花紋一步一步爬進閣樓。所以上去之後下不來是正常的,後來估計是傭人擔心起風,又把那扇窗子關上了,沒人發覺竟然有人就這麼空手爬上去。”
“你這是有驚無險,我十歲那年夏天,瞞著我媽一個人下河游泳,差點……”
嶽江遠還是笑著,話也沒有說完,就吃痛地皺起眉來。低下頭一看,才發覺唐棣文不知為何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抬眼去看,那本來還談笑風生的面孔也陰沉得可怕。
又何嘗見到過這樣神情的唐棣文,嶽江遠自己也吃了一驚,忙去掰他的手:“你……”
唐棣文一個字也沒有說,迅速地甩開手,別開臉三秒後又轉過來,就已經差不多平緩下來,惟有眼神明顯地在躲開嶽江遠的詢問。
太陽已落到地平線之下,西邊的天空紅色紫色白色深藍色混在一起,雲亂得厲害。
唐棣文怔怔遠望西邊的那些雲霞,忽然笑了:“你看,以後你看到的傍晚,肯定再不會是這個樣子了。今天沒帶相機出來真是個錯誤。”
“是啊。不過至少等你二十年之後再去想,給你的印象未必就比被照片記錄下來的淺。”
“二十年後我說不定已經死了。”唐棣文不以為然地聳肩。
“我們都會死。”
“所以不要說得那麼篤定。”
“我不知道你竟然是個那麼悲觀的人。”
“因為會遺忘,所以要記錄。這就是為什麼人類有文字,有圖畫,再有了照片、電影、電視等等這一切,它們比記憶忠實,它們不會忘卻。”
嶽江遠低下頭嘆息:“我無法反駁你。”
“因為我說的沒錯。”唐棣文的笑容愈加深了。
然後他側身,輕輕扳過嶽江遠的臉,憑藉夕陽最後一點的餘光打量著。仿若他的目光就是一支筆,先勾勒出輪廓,再描摹下細節。他在逡巡,在審視,不知道是不是在竭力記憶。但他什麼也沒有說。
什麼也沒有說。
漸漸的,天色徹底黑下去了。
《甜蜜生活·第三章》終第四章看到簡坐在廳堂裡喝茶,嶽江遠的腳步慢了下來。
簡也已經看見